公仪林回到席位慢里斯条坐下后才开口：“这位是陶修，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陶修觉察出公仪林对此二人关系平常，起身对两位大人一一行礼，一言不发坐下。
“方才我们太没眼力，竟把景风的挚友当下人，等上了酒菜就先各罚我二人一杯。”薛际叉手抱拳，接着又问：“第一次见陶公子，想必是头次来建康，你与景风一起长大，不知是何出生，敢问祖上何人为官，官居何位？”
询问祖上官爵是这帮子弟到一起必攀谈的话题之一，薛际从陶修朴素的穿着猜出他出身寒微，有意要揭短。
公仪林方要出声驳他，陶修已很有分寸地回答：“陶修出身卑贱，乃是汝丘一小小军户，世代为兵，今日与几位大人共席已令我惶恐不安，更不敢称和公仪景风一起长大。”
薛际以为他最差不过是落魄的寒门子弟，哪晓得竟是军户出身。这种身份还敢与朝中官员同处一屋喝酒说笑，薛际登时掼下脸**起身离席：“哼，贱户不自知，敢与我等同席。”
陶修无所适从地看了眼公仪林，不知朝野中拼身份谱牒竟到了这种地步，这军户身份肯定给公仪林引来不小的笑话，忙起身拦住薛际：“是陶修不自量力落席于此，有辱大人的名声。我这就离席，还请大人能留步……”
话还未说完，忽听见脚下桌歪盘落，杯盏破碎声，只见公仪林一个箭步跨过炭盆，像只发怒的公狼冲上去对准薛际的脸重重砸下一拳。
薛际惨叫一声捂住嘴倒在地上。
“都是仗着家族势力在朝做官，究竟有什么好清高的？你祖上都是三公九卿，保证后辈就能代代富贵？江北周国虎视眈眈，朝中大臣不思报国，整日在此胡里花哨的身份上大做文章，暗地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碰面不是对人评头论足就是风花雪月。两月前熊威营的大火就是陶修这等低贱的军户挣下的战果，大江两岸有成千上万你厌恶轻视的贱民，他们逼不得已背井离乡来此守卫京师，你我在城中一边享受贱民带来的安逸一边鄙视与他们同席，实在引人发笑。”
薛际搓揉肿起来的嘴角，反诘他一句：“你说我靠家世入仕，有些东西倒不必说的那么清楚，你的位置又是如何得来，一样的坐享其成为何你就可以来骂我，现如今我在豫章王府做参事靠的可是我自己的本领。”
提起豫章王，公仪林更是怒不可遏，再上前对薛际挥拳：“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无人知晓，我等着你露尾巴。”
陶修扳住公仪林的手腕，摇头道：“槐序，和气为贵。”
李颂也堆笑过来拉架：“今日我做东，你们若打起来，岂不是不给我面子。”
端着烤肉进来的小二见场面不对，战战兢兢放下肉悄悄退了出去。
坐在靠近门边位置的辛南佐，平静地撕下一块大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几下吞掉，突然把大刀往桌上一拍，冷笑道：“在我跟前论出身、论地位就是自寻死路，我给你们一次机会，都坐下来老老实实喝酒吃肉，刚才羞辱我徒弟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他用手指着薛际道：“你，必须坐下陪我们这些贱民吃饭。”
众人都慑于他洪钟一样的音量和强大气场，都不情愿地回到原位。
已经退出屋外的小二立即弓着背进来把公仪林倒掉的案几扶正，放上热腾腾的一盘肉。
屋内气氛有种怪异的平静，李颂为缓和尴尬，举杯邀道：“这是店家招牌之一烤驼肉，北方吃法，诸位都尝尝，其余小菜逐一上，你们慢慢享用。”
公仪林心里懊恼毫无食欲，把肉递给立在身后的司子：“把它吃了。”
旁边的陶修随即把跟前烤肉往公仪林这边推过来一些，示意道：“一起？”
公仪林就这点没出息，听话，十分听陶修的话。旁的事情上或许能装的不近人情玩世不恭，唯独陶修的话句句放在心上，还在为刚才的事憋满肚子郁闷之气，一听陶修让他吃肉，立即把屁股下的垫子往他案旁挪，窸窸窣窣的动作在安静的屋内显得非常不严肃。
“你吃吧，我等下一道菜。”陶修压低声音，尽量减少在他人眼中的存在感。
李颂一直在观察二人的言行。第二道菜上后，尝过驼肉的公仪林偏偏挤在陶修的小案几前不肯回自己席位，李颂以多疑又爱男色的生性猜测两人之间绝对有鬼，清清嗓子问，“景风，冬狩一事准备如何？听说这次不单太子和两位殿下要去，连武平公主都跟着一起，这回你肩上的责任比平时都重啊。虽说武平公主的英姿不让须眉，毕竟是女儿家，磕着碰着喊疼了，到时候怪罪的还是你们几个。”
公仪林：“武平公主心性不输男儿，闯进男人的游戏里也正常，可别小瞧了她，最后谁赢还不一定。”
“上天就是不公，给你一个好家世也就罢了，偏偏又长得出众，难怪陆周两家都对你另眼相看，听说就连圣上也把你的生辰八字问了去，以你方才对武平公主的评价，看来此事确实不简单。”李颂虽是对公仪林讲的这几句话，拿眼瞟的却是边上的陶修，但陶修并没表现出他预想的反应，面色平静，嘴里的肉细嚼慢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李颂暗忖：难道我猜错了？
公仪林沉声喝住他：“李太仆要慎言，对公主都敢出言不敬，你胆子可真肥了。”
李颂赔笑道：“口无遮拦，是我口无遮拦，”指着公仪林面前的清炒虾仁道：“别让菜冷了，消消火，深冬腊月还有虾吃可不容易。”
武平公主即陈千越，陈明俨一母同胞的妹妹，排行老六。这兄妹二人性格颠倒迥然不同，陈明俨好静喜读书，性格温和，陈千越的脾性、处事却比男子还厉害，她十二岁随二哥陈明聿去了东扬州，在军营摸爬滚打四年，去年重回京师时，其昂扬挺立的飒爽英姿和眉目如画的脸给众人留下很深印象，更让身体逐渐枯萎的圣上眼前一亮，好像从她朝气蓬勃的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有些东西圣上希望在陈明俨身上看见，偏偏陈千越弥补了太子的不足，且又有封刀挂剑的本领，故而圣上赐给她“武平”的封号，也算是老皇帝给自己弥补遗憾。
陈明俨很疼爱这个妹妹，但心里还有股不甘，好胜心似乎比武平公主还要强，这次冬狩刚提上议程，他立即邀请小妹一起奔赴猎场，拍胸脯保证要用打到的猎物给久病的老父一点慰藉，心里已把小算盘打的啪啪响，细数全天下要在妹妹面前展示男儿本色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太子一个人吧。
那日公仪林听说武平公主也要跟着去冬狩，当即央求太子收回此提议，陈明俨睨着眼问他：“你怕我会输给一个丫头？”
“我怕殿下会输的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可怜。”
陈明俨哑口无言，半天才轰他一句：“混账，做好你的本职。”
李颂无意提到的冬狩，忽让公仪林柳暗花明眼前一亮，狩猎当日的秩序维护和保护各位贵人的安危需大量人手，尤其需要似陶修一样的高手，只要他开口求助，陶修三天内绝对走不掉。
心里一阵敞亮，方才受的气消得干干净净，公仪林对嘴角红肿的薛际玩笑道：“薛参事，上次我们在柳益山打猎时，你别具一格的分‘獐’法千万不能暴露在太子和王爷们面前，他们看不得那种场面。”
薛际冷笑一声：“狩猎场上各凭本事，当日必定人多杂乱，公仪左卫率可要多长几颗心。”
“说的好，我早就想把狐狸尾巴拽出洞。”
辛南佐对几个人提到的冬狩无甚兴趣，只管埋头吃喝，不时夸一两句“好酒，好菜”。
李颂右手撑着额头，借酒劲贪婪地盯着陶修，这少年安静、老实，身上有股穷人的韧劲和卑微收敛的野性。这种野性不同于任何一个委身在他身下的男人，光凭脑中想象的画面就撩的他腹部火热，终于还是找了借口，对辛南佐道：“大师是个好酒的人，我府上有几坛十年没开封的好酒，让懂酒的人喝了方不浪费，散了席后就让大师的徒弟去我府上一趟，我赠两坛给大师尝尝。”指尖上似乎还残留那少年手腕上的温度，拇指捏着中指意犹未尽的回味。
公仪林知道李颂的色性，凡是漂亮的雄性走他门前路过都要捂着屁股，连自己刚到京师时都还吃过几次他的亏，怎敢让对李颂没有任何了解的陶修独自上他府上，替辛南佐一口拒绝：“不必，你府上有的，我公仪家一样不缺。”
“呵，是的，不敢在公仪公子面前炫耀。”
夜长昼短，一顿并不愉快的饭结束后夜幕刚降临，街道两旁各色灯笼一盏一盏被点亮。几个人在要和酒楼前一一告别，待李颂和薛际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陶修才深深喘口气，玩笑道：“不知是惧怕他们，还是这顿我从没享用过的美食作怪，吃的我怪难受的，好东西嚼在嘴里没有味道。”
辛南佐喝的有点多，步伐不稳，歪歪扭扭拍了下陶修的肩：“你怕他们？师父我现在就替你宰了他们？”
公仪林扶住他，命司子立即把他送回家中休息。
所有人都走光后，公仪林才愧疚地对陶修道：“让你为难了，把他们的话当放屁听过就算了，下次我绝不会让你与他们同席。”
对比从前的重重磨难，这几句言语侮辱根本就不值一提，陶修笑道：“我是担心我的身份令你难堪。”
两人站的位置比别处略高，能将半条长街上的灯火装进眼中，头顶半圆的明月在璀璨的灯火下格外清冷，公仪林似是低吟一般：“你怎会让我难堪，我只恨自己无法把你留在身边。”他抬头望了眼澄澈的夜空，忽转过头灿然一笑，唇红齿白，与头顶的明月一样好看，“我带你去吃些清粥，方才的饭我也食之无味，李颂这狗东西毁了我半日时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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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所谓高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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