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嗓子里的一口浓痰憋死的。
陶舒还像以往住在堂屋守着瘫痪的陶彪,那一夜,一向警醒的她睡的很沉,丝毫没听到陶彪窒息那一刻的挣扎、扭曲和求生的动静。在她清晨的惊呼中,陶修冲进来查看陶彪的尸体。
窒息而死。
陶彪生命的最后一刻好似突然恢复往日的强健,僵直多年的双腿竟蜷缩在一起,右手半握成爪状,面孔暗紫,可能痛苦到无法发声,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失去水泽后就像在沙土中滚过。
陶修五味杂陈地阖上他的双眼,没办法像陶舒那样替他哭一场。
再几天就是岁首,考虑到乡邻祭奠的心情,治丧一事办的很快。乡邻在陶彪的丧事上跟平常一样谈笑风生,这老头除了一身犟脾气外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人讨论的事迹,但披麻戴孝的陶家兄妹二人却给人留下极大的印象。
邋遢的人见惯见多,跪在棺材两边的这对刚成人的兄妹惹人无限怜惜,一个清冷少言,另一个柳泣花啼,悲痛的神情好像一触即碎,乡邻伤感地叹息:“陶家要没了人了,投军的投军,嫁人的嫁人。”
这个元旦没有任何欢声笑语,一是陶彪的死带来的阴影,二是过了正月陶修将再次离开。
正月初八那日,桃花亭江家突然来了三辆车的人,声势浩大,就像要上门抢亲一样。
昨日收到江家要上门拜访的帖子,但陶修没预料到牛车、马车上能一下子走下十来口人,一帮家主、夫人、婢女把小院衬得小而寒酸。
江良站在父亲身后,一见未来的舅老爷立即热情拜年,极尽讨好他。陶修一一见过江家人,在对最后一人行礼时突然一愣,不由露出浅浅笑意,客气地揖礼道:“江姑娘,元正初开,福延新日。没想到你也会来。”
江旋屈膝回礼,姿态从容优雅,目露清亮的笑容回道:“新春伊始,我也随父亲出来看看。”
陶彪死后,他身前睡的床被搬到院中,原位置清扫干净后放了一张干净的竹席,几个年纪稍长的人勉强在席子上落座,余者都在屋外随意转悠。
陶修与江良之父江昪并肩而坐,大似陶家长者风范。陶舒沏上茶水后,陶修才开口对江家几位长者道:“我家中清贫,连坐的地方都不够,江老爷、江二老爷和夫人小姐们屈高就下,实在委屈了诸位。”
江昪立即客气道:“江家三十年前也是一贫如洗,我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不过是做生意赚了一点银子,在世人眼中还是九流之末。”他面孔和善态度随和,可能有了钱就想要身份,但稀稀拉拉的胡子把他硬呈现出来的文雅气质减弱几分,整肃一下襦裙上的褶裥后直言道:“我今日是为江良和陶舒的亲事而来。”
陶修一惊,陶彪刚死不到半月,江家竟然就来商议婚事,正待驳回此事时,坐于江昪身后的江良伸臂按住他,悄声道:“陶修,先听我父亲说完。”
“你们祖父新丧,此时提婚嫁一事确实有所不妥。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此事,现在陶家仅剩你们兄妹二人,国家正用兵之际,你的军户身份无法在家中常留,你若走了,你做兄长的难道放心将让她一个女子独自守家?又或者能带她在身边相依为命?”
陶舒低头垂眸坐在左侧,一言不发。陶修近来确实在烦忧此事,甚至想将她送去建康做公仪府上的婢女。
“你现在是陶家之主,陶舒的亲事全凭你做主。守孝未满和陶舒的安危哪个重要是显而易见的事,你若担心乡邻的口舌,我可以让江良一家一家上门解释,我想众人都清楚你家中状况,这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江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陶舒嫁入江家绝不会让她受苦。我这个儿子——”他侧头瞪了眼身后影子似的江良:“我这没用的儿子,生意不会做、书也不会读、就是老实本分、重情重义。”
陶修沉默不语,今日来人的数量足以表明江家的善意。
江旋见他不答话,轻声试问道:“陶修,你的顾虑是什么?”
陶修立刻回答说:“江老爷所言于我的处境都是最好的打算,但是我要征询一下小妹的意见。”
江良看向面耳赤红的陶舒,又不好开口问她,其他人也不便催的太紧。
“容我和小妹商量后,明天给你们答复。”
“陶大哥,陶舒与我年纪相仿,等她嫁过去有我作陪,我们一定能成顶好的朋友。”江旋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陶修身上,对比父亲不可能让他做江家女婿这件事,看起来他本人好像对自己更无意,不免有些惋惜。
众人在屋中又闲聊一阵,考虑到陶家的窘况,无论陶修如何挽留,江家十来口人如来时一样哄哄闹闹乘着三辆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走后,陶修郑重地问陶舒:“江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陶舒明白自己的处境在给兄长拖后腿,又考虑到江良的诚恳,顺从地回复道:“全凭哥哥做主。”
“我原本想把你带离故土投奔京师的公仪林,但我身在京口,就必须完全将你托付于公仪槐序,实在对不起你也有欠于他,所以还在犹豫。”
陶舒大呼一声:“啊,你怎么不先跟我说这个想法,那我跟你去京师,我暂时不嫁了。”
陶修歪着头揣摩小妹言不由衷的表情,“真的?不嫁?跟我去建康?再回来可能就要三五载之后,到那时候江良能等的了你吗?”
陶舒睁大眼睛,神情骤然紧张,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问:“你不要我了?你匆匆把我嫁人就不再回来了?”从小无父无母使得她敏感又小心翼翼,眼泪大滴大滴掉落,无数次设想被丢弃在路边和饿死阴沟,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时常萦绕着她。
陶修轻拍她的肩头安慰道:“傻啊,我怎会不要你。如果我轻易回不来,你就在桃花亭面北而立,只要想着我一定在大江上守在最前沿、守卫着身后的疆土,你便能安心。”
“可是你这次回来,我总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悲伤,你能不能不走?”
“又说傻话了。家里有笔墨吧,我现在就手书一封信去江家,既然决定了就尽早把此事办完,我很快就要走了。”陶修边说边往屋里走,嘴里嘀咕道:“不知能不能写完整一封信,早该让他多教我几个字。”
* * *
陶舒出嫁,陶修几乎扒皮抽髓为她准备了能给的最厚重的嫁妆,别的姑娘有的陶舒都有。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件衣裳和首饰都比邻家姑娘嫁人时的贵重,好像她这一走把陶家挖了个空。
出阁那日,陶舒身着红妆跪在席子上为陶修奉上三杯清茶,奉上第一杯时,泫而欲泣:“这杯茶,敬哥哥为陶家和我无怨无悔的付出,当年你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为我多受了许多辛苦。”
陶修犹豫一下,接了茶饮下一口。
她奉上第二杯,泪垂于胸前:“这第二杯,我心疼怜惜哥哥的身世,不知祖籍故土在何处,阿翁曾嘲笑你是高门大族之后却流落在这村野之中,别人或许不信他的话,但是我信,因为哥哥为人温和如水从不轻易动怒,这是你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第三杯茶,陶舒又破涕为笑,几乎把端茶的双臂举到陶修嘴下:“我愿哥哥尽早找到称心如意的人,今后我不能与哥哥相依为命,愿那人可以跟你相互扶持、悉心照料你的起居日常。”
陶修内心动容,凝视她的双眸承诺道:“你要记住,我与你是这世上至亲的人。”
他送新人至清江河处不再前行,望着轱辘滚动的马车和吹打的鼓乐消失在路尽头,午后的风还很冷,他伫立良久,要不是屋前的黄四娘催他快回去,倒很想在河边坐至天黑。
锣鼓喧闹后是彻底的寂静,陶修走进杯盘狼藉的小院开始收拾,吃饱的猫在他脚边蹭来蹭去,这院中活的、有声的东西只有一只狸猫和两只鸡。
他清扫干净院子后坐在阿翁的躺椅上,很小的院子此时空旷的要命,日头西沉夜幕垂下,寂寥的星一颗颗亮起来,夜间寒意侵骨,寒风将衣裾掀起落下,又掀起,如此重复。远处黄四娘家的一扇窗户亮起昏黄的孤灯,偶有犬吠传来,他张着双目望天,感受这份无人能了解的孤独和冷清,像被世人遗弃在阴暗的一角。
心好像一点一点走入黑暗孤寂的绝境,陶修醒悟后匆忙闭上院门回屋,抱着林修剑和衣而眠,沉沉睡去。
上元节过后,陶修又在家中等了三日,依然没有辛南佐的消息,决定先去京口。临出发前,他把屋前屋后走了两圈,屋后茂盛的竹丛中有块空地,是他以往习武用的,恐怕再回来就杂草丛生。可惜时节不对,看不到院中绒花树枝繁叶茂之状,锁上院门那一刻,狸猫突然跳上竹篱弓着背“喵”一声,他抚摸猫头低声细语:“在黄四娘家吃饱了就回来守着,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最后回首这个似家又不是家的地方,陶修的心中有留念与不舍,更多是轻松和畅快,陶彪入土为安,陶舒嫁了如意郎君,汝丘的玉河村将不再是羁绊他的地方,身后了无牵挂,他将展翅冲天,以大江为家,哪怕这条无足轻重的命葬送在江水中,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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