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从计数船只的小吏手中借了条无篷小舟,船中间有搭板可坐上去,船底有少许淤泥积水和水中捞上来的青荇水草。陶修朝船头一跃而上随即站稳,回首再看那守银河的小郎君,立在岸边跟个断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合适的位置登船,随即笑道:“我建议公仪郎君把鞋子脱了,水不凉。”
公仪林蹲草丛脱鞋时,司子担忧地劝阻道:“就巴掌大点的船,江水又急,翻船可如何是好?公子站江边看看还不够?好歹弄条大的来啊。”
脱下鞋子后又将襦裙扎紧在两条大腿处,踩着稀烂的黑泥跳上船,承载两人的小舟在水面上一阵晃荡,陶修立即把桨递过去,公仪林扶着桨坐稳搭板后不无佩服地说:“你是练了多久才能四平八稳的立住?”
“这是水师的基本功。不但稳立,还要攻打敌人,否则就算不得合格的水军。”
小舟穿梭在各船舰中间,陶修向公仪林一一介绍每条船的功能和年纪,以及曾经立过的功劳。小舟继续向东划去,陶修指着最远处一条船壁几乎呈黑色的双层楼船道:“那条船是江矶、飞燕营的镇寨之宝,名叫‘驰龙’,在江中服役十四年,四年前她留在江矶营镇寨再没航出过这片水域,我想你一定能猜到驰龙的来历。”
“吴大将军的战船?”
“没错。她跟着吴大将军航行数万里水道,西至荆湘,东至东海,北至淮泗,南征北伐战功赫赫,五年前的北伐,吴大将军见她陈旧有了年月,船身更不及最新打造的船舰庞大,就把她滞留在此。谁知大将军没能再回来。”
“划近点,我要去细看看。”
驰龙的船身髹了一层黑漆,与水面相接部分长满湿滑的青苔,风吹日晒江水浸泡这么多年,木板已风化出朽旧的纹理,她用三条锚链栓在岸边,在波浪中微微上下起伏,有种风浊残年的稳重。公仪林以手试壁,问:“她还能不能出征?”
“我没上去过。她已成了江上的战魂,卢将军很珍惜她,命人每年登船清扫一次,他们说里面还有几年前留下的兵器,或能一战。”
“你平时在哪条船上调练?”
“斥候属全能将士,样样皆通一点,放眼整个水师,大约只有驰龙我们没有上过。”
他说此话时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这一路划下来像在介绍他身后庞大无形的家业,公仪林欣赏他的一言一行,目光落在那张如春风一样有生命力的脸,替他开心,“看得出你确实喜欢这里。”
“谈不上喜欢,只是没有比此更好的去处。”
两人再要绕驰龙划半圈时,公仪林腹中饥饿发出咕噜声,陶修闻声笑问:“你不是吃了荷花酥吗,这就饿了?”
“荷花酥?我没吃,我从卢将军府邸出来后就直奔过来找你,到现在还没吃饭。”
陶修想到他嘴中清甜的味道,不觉耳热,转身背对他,望着西落的夕阳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我领你去伙房尝尝我们的饭食。”
江上风大,又是三月天气,至日暮时公仪林赏景的心情就跟身体一样瑟瑟发抖,两只脚起初还放在船底的污水中,经几个时辰的风吹水泡,双足冷的失去知觉,艰难地翘在船身上,嘴冻得发麻打飘:“哥哥,你冷么?”
“不冷。”陶修见他衣裳单薄抵御不住江上大风,双臂环抱胸口,发丝凌乱,模样倒挺惹人怜,故意又提议道:“要不天黑后再回去吧。”
“呃,这……也行,随你意愿。”
小舟很快就回头停靠在岸边,司子跑过来递上靴子,扶公子上岸时碰到他的手,惊呼一声:“这么冰?你落水了?”
公仪林压低声音道:“快给我取件披风。”刚说完又想吐,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司子见公子几乎不省人事,怒上心头,顾不得情分,朝陶修大喊质问:“陶修,水冷的透骨,你带公子逛什么大江,你怎么他了?”
“晕船。”陶修拴好船走到公仪林身边,一把拎起他的手臂搭到肩上,跟司子把这连江风都吹不得的人往回拖。
住在庵庐的安桂正打算去伙房吃饭,忽见陶修架了个人过来,忙放下碗问是什么情况。陶修笑说:“就是你几日前提起的公仪林,晕船了。”
“他怎会在此?”
“先别问,安大哥给我抓点醒神的药,我去熬给他服下。”
天黑之后,喝过醒神汤的公仪林从床上坐起来,双足已被司子洗净穿上罗袜。他见屋内昏暗无人,正要唤人,角落里幽幽传来司子的声音:“公子醒了?”司子实在无聊,就坐在草席上玩弄安桂的象棋。
公仪林望着阴影处的司子,沉默一阵,冷声问他:“知道我对陶修心思的唯有你一人,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你最清楚,你有几次对他出言不敬我选择视而不见,料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处才不去追究,但你越来越过分。连我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可你对待他的行为与打我的脸有何异?今后你必须学会尊重他,若是学不会,我就亲自教你。”
司子惊吓出一身汗,没想到公子会把他对陶修的情谊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更惊慌公子冰冷严肃的眼神,忙跪到他脚边解释道:“公子,这事藏在我心里也很久了,我是替你心忧,哪天这事要是给家君知道,公子就没想过后果吗?若家君动怒,轻则把陶公子撵走,重则他的命都难保,别人图新鲜也就玩玩,但公子你一日比一日深情,我是担心你前程才对陶公子无礼。对陶公子,你真的要认真下去吗?”
公仪林盯着屋外漆黑的夜,愣了片刻的神,收回视线对司子说:“我若是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枉为我了。”
“好,我会改正,往后一定视陶公子如视你。”
此时,门外有脚步声,公仪林低喝司子站起来,自己迎至门边,正撞着陶修端饭进来。不等陶修开口,司子冲过去从他手中接了食盘,笑道:“我来,我来。”
“这里的伙食你们可能吃不惯。我在伙头那磨了好久才多加两道菜。还有你手下的侍卫已有人安排他们的吃食和住处。”他又对司子说:“司子吃了饭后也去他们那睡,我带你去歇息。”
“那公子住哪?”
公仪林满心期待,等着陶修说:跟我一起。
“槐序就住这里,庵庐空置的房舍很多,这间常有人住,有人气也干净。”
陶修又出去端了一趟饭菜,摆上桌后公仪林把每道菜都看了一遍,四碗滚烫略稠的白粥,六个粗粮黑馒头,一碟切片裹了面汁炒至半熟的脆藕,一盘竹笋豆腐,还有一碟看不出是什么豆子,总归可以认出它确实是豆子。
公仪林饿的浑身无力,这几样又都是清淡可口小菜,就顾不得平时的涵养,吃相有点粗鲁,陶修又朝他跟前推一碗白粥,笑说:“慢些,这粥烫,你吃的急伤胃。我没办法替你弄倒肉,将就吃些吧。”
司子奉承道:“好吃,这脆生生的藕比我从前吃的都美味。”
一碗粥下肚又暖和又舒坦,公仪林打量屋内陈设问:“屋内有浓浓的药味,有人在这里熬药?”
“药味是隔壁传来的,安桂配药熬药都在那间屋子,他忙时就睡在隔壁,所以你夜间不用害怕,兵营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
司子要求道:“我还是留下照顾公子吧。”
就在公仪林也打算留下司子服侍时,陶修开口说:“我今晚去段校尉处讲一下原由,如果他同意,晚上我也可以到这里睡觉。”
公仪林毫不犹豫,直接对司子说:“你去和阿八他们挤挤。”喝粥的嘴就再也闭不上,心猿意马拿筷子戳手中的馒头。
“不许糟蹋粮食。”
公仪林笑着点头:“差点不够吃,哪还敢糟蹋。安桂是谁,听着熟悉?”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公仪公子贵人多忘事。”安桂面带笑容从外走进来,放下手中的碗后忙给公仪林躬身行礼。
“安桂!”公仪林走至跟前拉过他手问:“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竟然能在这里碰见熟人。”
陶修道:“还有一人你也认识,但不见得能记得。”
“还有谁?这里都是熟人?”
“他叫周石,那年端午龙舟夺了魁首的壮汉。”
公仪林没能想起周石是谁,但要求明日都能见上一面。
司子帮忙撤了饭桌后,屋内的三人都席地而坐大谈前年西海县一事及营中的各种趣事异闻。不觉外面已敲起灭灯就寝的三声鼓响。陶修匆忙站起来对公仪林嘱咐道:“我要回沧澜小营了,明早上操训不能来找你,就在安大哥这里待着,不要在营中乱走。”
安桂挥手让他快回:“还不放心我?今夜我跟公仪小弟好好叙叙,快去。”
陶修走后,安桂看看夜色,指着旁边的床铺说:“我们也快睡吧。”
桌上的小油灯吹灭后,公仪林问了几句庵庐的细枝末节,忽然听见呼噜声起,很快,打呼声震的窗纸嗡嗡房梁落尘,更要命是安桂连脚也不洗,天知道三月的天气怎么会有如此脚臭的汉子。
天色将亮,外面已传来将士们训练时发出的狂野粗吼声。公仪林带上卢思苌给的令牌在营中寻找沧澜队。
江矶营又分成东南西北四个营寨,四营用低矮壁垒隔断,要跨越到另一个寨中需过关卡,他被一个士兵喝住时,从容的掏出令牌并问到了沧澜队的位置。
体魄强壮的五百斥候都在江边列队操戈,有条不紊,场面振奋人心。他们着装相似,要从这些人当中找到陶修才实属不易,公仪林朝点将台近了几步。
鲜红的披风在晨风中招摇的太过显眼,段泽很快就发现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陌生人。
公仪林发现段泽走来时已不便离开,只得主动上前施礼。营中汉子个个都很粗犷,段泽冷声质问:“你是什么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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