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中,那人带着浑身的湿气为她挡住妖风和乱雨。
他微附身,在她身边极轻极轻地低语,像是躲着避谁的探听:“乱跑?”
耳边一阵热气喷洒,带着雨的潮湿。杨飞月瑟缩了一下,偏头想躲开。
一股莫名的腥臭味忽然弥漫开来。
杨飞月皱了皱鼻子,有种干呕的冲动。刚想出声,面前的男人伸手捂住她的嘴。他掌心的雨水划过她的唇,拦住空气中的腐臭,使她惊觉他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湿得彻底。
伞下的方寸之地,因为淋雨,他的身体冒出湿哒哒的热意。
正是三四月的春季,这人撑着伞怎么还这样湿?也不怕生病?
“拔刀,砍我。”温嗣绝忽然开口,神情肃然,说出的话不算好听,但绝对有力:“不想死的话。”
透过他严肃的表情,杨飞月看出这并非恐吓。她神情一凛,辟出的第一刀却带着试探的意味。
温嗣绝游刃有余地躲开,且战且退,引着杨飞月往拂沙院的方向。
透过林木的那一丛光在夜晚的微生宫像是九天绝无仅有的一轮月。
重活一世的杨飞月虽然不如前世敏锐,也察觉到了暗夜中跟随着两人的视线。循着光,她隐约猜到几分温嗣绝的意图,演的更加卖力。
但温嗣绝却一反常态,从防守变成了攻击。似乎是动起了真格。
作为苦练二十多年刀的刀客,在这种步步紧逼中,杨飞月下意识便使上了前世刻入骨髓的刀法。一招一式,虽因这具躯体掌控力的不够而失了形,但真正属于飞月十二式的神仍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她只用其中的一式,也足够温嗣绝判断了。
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大火前,他跟杨飞月“切磋”过很多很多次。这种对战的感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用伞挡去那道阴鸷的视线,抓住杨飞月的破绽压制住她的刀,成功阻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温嗣绝逼近了她,伞又重新挡住头顶肆无忌惮的雨。
伞面传来“噗、噗、噗”的雨声,温嗣绝眼中情绪翻涌,仿佛云开雾散终于露出星光闪烁。他微阖上眼,克制地低头,沁着雨水的薄唇在她唇边堪堪停住。
仅隔了一根发丝的距离。
滴答。
他长睫上垂挂的雨珠如眼泪般砸向了她。
杨飞月瞪大了眼。
他们身后,拂沙院灯火通明。于是那光又在纸伞上刻下曲形的暗影,赫然是两人彼此交缠的身形。
远处假山上默然观察的神秘人见状,飞身离去,没造成丝毫的声响。
然而夜风中,还是送来了一道苍老的桀桀笑声。
那股如影随形的腐臭,也终于散去。
温嗣绝拉开了距离,所有失而复得的情绪都在刚才的低头垂眸间被掩藏殆尽。他神情严肃,声音一如既往的哑,更带着不动声色的颤:“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出门走动,更不要去金风玉露阁。”他恐吓道:“向南,你不会想知道夜晚的微生宫是什么模样。”
杨飞月脑子乱的很,刚刚两人的那样靠近,她发现这位暗宫宫主在发抖。是太冷了吗?
拂沙院的随侍见宫主总算回来,忙撑伞跑了过去:“宫主!”
温嗣绝盯着杨飞月,提醒道:“还不把刀收一收?”
杨飞月反应过来,收起刀。温嗣绝便把手中雨伞塞到她手里,叮嘱:“回去换身衣裳。”
随侍见状,忙给温嗣绝撑伞。后者朝他吩咐:“派人送…”他顿了顿,看了眼杨飞月,接着道:“派人送向小姐回去。”
“是。”
随后,杨飞月便被护送回解晴院。温嗣绝却并没有着急去沐浴更衣,站在灯下目送了片刻。杨飞月察觉到这目光,扭头看过去,疑惑极了。
她能猜到暗宫宫主是在保护自己,可她想不到他这么做的理由。
*
次日起早,杨飞月便觉自己鼻子不太通畅了。
昨夜又是冷雨又是惊吓的,果然还是免不了一场小病。杨飞月喝着银屏熬的姜汤,想了想,还是问:“宫主今日如何?”
银屏昨日瞧杨飞月回来后整个人怔愣着似的,就没敢多说。今日她一问,便将昨夜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盘道出,连意外从她房间发现温司绝留下的纸条都没瞒。说到最后,就是一句:“…听说宫主今日也是卧病在床呢。”
杨飞月皱着眉头听,从银屏口中昨夜暗宫宫主的反应可以侧面推出金风玉露阁藏着秘密。她正要就此深思一番,知道自己藏纸条的事被发现,不禁一愣,有种想当“叛徒”却被抓包的窘迫。又听说他病了,才讪讪问道:“宫主武艺高强,如何身子骨也这样弱?”
银屏悄声道:“听说啊,宫主此次外出是带了内伤回来的。”
杨飞月心道她一个侍女知道的倒不少。坐了会,把姜汤闷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问道:“银屏,姜汤还有吗?”
银屏道:“有的,向姑娘,您还要吗?”
杨飞月摇了摇头:“我想去看看宫主,顺便给他带一碗。”
银屏眼睛一亮,忙去准备了。
不多时,杨飞月端着姜汤在银屏的引路下去了温嗣绝住的院子。
等到院外时,杨飞月看着牌匾所书“苦雨终风”,不由微怔。一个宫主,怎么会用这样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住处?实在有些不祥。
她迈步进去,走到温嗣绝住的屋子里。刚进去,就见一单薄身影将靠在凭几上假寐。玄色的绸缎里衣松垮地绑着,衣角几乎触地。哪怕这个时候,他脸上的面具仍未摘下。于是玄色里衣和暗色面具之间,他又生着病,更衬得皮肤苍白。
杨飞月轻手轻脚过去,把姜汤放到一旁的矮几上。犹豫了下,到底伸手帮他扯过薄被,好歹盖住了肚子。正想着要不要把他叫醒,那人却是先睁开了眼。满脸病容中,那双深眸尤显三分虚弱、三分蛊惑,以及四分的……
情深义重?
她惊异于自己会把这样的词跟暗宫宫主联系起来,轻咳了声,止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你醒了?”
一出口就是浓重的鼻音。
杨飞月摸了摸鼻尖,自从知道纸条的事被发现后,宫主仍摒弃前嫌救她,她就有种腰板挺不直的感觉。兀自心里别扭了一番,她拉了凳子坐下,把姜汤端给他:“来点姜汤?”
温嗣绝眼也不错地瞧着她,骨节分明的手端过姜汤,一饮而尽,竟还客气了句:“有劳。”
杨飞月笑了笑:“该是我感谢宫主救我一命。”
温嗣绝想起温司绝留下的纸条,眸光微暗:“你初来乍到,的确不该轻易交托信任。”
一时间,杨飞月都不知道他是说自己不信他,还是说自己太信温司绝了。但不管哪种,都够她感到心虚了。
“微生宫以翻澜湖为界,分为明暗两宫。我是暗宫宫主,船里那位则是明宫宫主。通常来说,暗宫主内,明宫主外。”温嗣绝道:“微生宫最重要的两条规矩你应当知道。夜里不能点灯,也不能出门。这并非是为了限制你们的自由,某种意义上,是保护了你们。”
杨飞月没想到他会这样耐心的给她解释,便保证道:“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乱跑了。”
温嗣绝凝着她,倒是头一次知道她还有这么乖巧的一面,轻笑起来。
虽然在那样沙哑的嗓音之下,笑声并不怎么好听,却也足够赏心悦目。
对他大有改观的杨飞月认真欣赏了一番。
在她这样专注的目光下,温嗣绝抿了抿唇,自己先移开了视线,道:“我这病约莫半个月后能痊愈。届时,我需要北上去办一件事,会在朔地停留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去。”
杨飞月惊喜不已,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真的?!”
“真的,”温嗣绝耐心极了,也温和极了:“你也可以选择是否要带上刀师傅,是否要带上银屏…”
“哇!宫主你怎么这么好了!”杨飞月眼睛发亮。她正好想去北朔找回她埋进土里的飞月刀!
温嗣绝又笑起来。
不消多时,眼见医师进来为温嗣绝把脉,杨飞月便先行离开了。
从苦雨终风院出去时,她觉得自己腿都是飘的。真可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此次北上跟着微生宫的队伍,除了到时候找借口溜出去掘刀要费点脑筋,其他都不要太完美。
在银屏的陪同下,杨飞月往解晴院走,问她:“银屏,难道宫主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银屏被她这问法给惊到了:“向姑娘,您是第一个怀疑宫主善良的人。”转而,她又道:“不过,宫主拒人千里之外的外表下,的确重情重义。”
颠七倒八的一番话,杨飞月是真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她到底是认可了宫主的善良,还是否认?
顿了顿,银屏接着道:“事实上,大约宫主也从您之前那三位姑娘的死亡中察觉到他如果不留下您的话,您也会死。所以…”
银屏想以此证明温嗣绝的重情重义,但杨飞月却听出来了别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她之前的那三个其实并非死于暗宫宫主之手。杀了她们的,另有其人。
银屏又补充道:“不过,我能察觉到,向姑娘对宫主来说,是不同的。”
走了有一会,银屏发现身边没了人,回头一瞧,才见向姑娘搁后面正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退了回去,问:“向姑娘,您怎么了?”
好一会,杨飞月才道:“这话可不能瞎说,我怕我小命不保啊。”
杨飞月啧啧摇头,手背在身后垂着个脑袋苦大仇深地往前走。
*
半月之后。
杨飞月带上行李和刀,拉上刀师傅和银屏,跟着温嗣绝离开微生宫一路北上。
暗宫之人出动,自然人马齐备。杨飞月本想骑马,却被温嗣绝叫上马车。刚坐下,她便问:“宫主,您找我有事吗?”
温嗣绝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问道:“向姑娘可曾去过北朔?”
“啊!北朔!自然是…”杨飞月呵呵笑了声,想到后续自己还得单独出门掘刀,便道:“去过,去过。”她心下祈祷他别再多问什么。可他竟然真像知道她心里想的一样,点了下头就没问了,转而道:“此去北地途中若有什么忌讳,向姑娘但说无妨。”
杨飞月便忙顺着这话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温嗣绝轻勾唇角,知道她短时间内不会提下马车的事,便安心阖上眼。
一时间,杨飞月只能无聊得四处乱看,等把马车外的风景也都看腻了,便把视线投向了马车里的人。
男人墨发勇银冠高高竖起,一袭玄色劲装包裹住宽肩窄腰。比之在微生宫时的慵散,更显浓眉深眸英气逼人。
可就是这么细看着,杨飞月忽然皱起眉,凑近又端详了好一会。真感越看越心惊。这眉、这眼、这唇…分明…
像她前世临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杨飞月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
解晴、苦雨终风——见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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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拔刀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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