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做了!放我们回去!”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骚乱,七八个人聚在一起,与拦路的衙役对峙着。
为首的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他身形虽瘦,看起来却颇有力气,手臂的肌肉上青筋虬结,显然是常年做苦力的。
他大声抗议道:“你们肆意虐打劳工!在这儿干活,还不如去码头上卸货!”
衙役们一把拔出佩刀:“皇工契都签了,天家的差事——你们说不做就不做?”
中年汉子赤手空拳,看着那一柄柄亮得晃眼的利刃,登时哑了火。
“这儿有个混小子想趁机溜走!”
只听一声暴喝,监工将一名瘦弱的乞儿踹倒在地。
乞儿蜷缩在地上,举着双手连连讨饶:“不敢了!官爷,小的再也不敢了……啊!!!”
“啪——!”凌厉的鞭声混杂着他的惨叫,在众人耳边炸响。
监工冷笑道:“每来一批新人,总有些自以为聪明的,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老子教训过的人,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奉劝你们识时务,老老实实干活!”
方才还躁动的人群,渐渐都安分了下来。如今不是逃跑的好时机,褚笑眉冲何桂芳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轻举妄动。
众人排着队,一一被编入名册。
褚笑眉摸出身上仅剩的八个铜板,偷偷塞给了监工,低声道:“我和这位大娘都是女子,您看能不能给派个不卖力气的活计?等发了工钱,我再来孝敬您。”
监工大笔一挥,将她们二人分去了伙房。
褚笑眉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继续搅动着陶釜里的粟米粥;何桂芳搬来两个旧竹筐,将锅上架着的滚烫蒸饼拣进筐中。
暑气和升腾的热气盈于一室,烘烤得她们几欲昏厥,汗水早把里衣浸得湿透了,发丝上的汗珠不断地滚落下来。
“磨蹭什么!你们的皮不想要了?!”
粗砺的喊声惊得何桂芳一颤,伙房的人加快了动作,将餐食装到车上,去给修皇陵的劳工饷饭。
褚笑眉一面卖力地推车,一面偷偷观察四周——沿途都有监工盯着,她暗自把各条路和皇陵的布局记下来。
“这么点饭……根本不够吃啊。”一名劳工恳求道,“何大娘,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稍微多给我一些?”
听见此人认识何桂芳,褚笑眉立即抬头望去——果然,是曾经和她们一起住过桥洞的、那名脸上有刺青的青年。
“是你啊,廖扬。”何桂芳看清对方的脸后,面色柔和了些许,又多掰给他半块蒸饼。
其他人不乐意了,当即问道:“凭什么他能多得半块?”
“嚷嚷什么?”何桂芳用勺子敲了敲盛粥的木桶,“这是老娘自己的份额,我自愿送给他也不行?”
何桂芳说,她刚来京城时举目无亲,廖扬很照顾她,所以她现在要报恩。
“他脸上为什么有刺青?”褚笑眉问道,“按照律法,犯了烧杀抢掠这些重罪,才会黥面吧?他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何桂芳叹了口气:“他没有犯罪。他变成这样,是京中权贵的手笔……”
廖扬的父母都不认得字,他的名字是花钱请人起的,扬眉吐气的扬。
家里衣食拮据,却还是要省出钱来供他读书。在同窗中,他的文章算得上是一流。
亲朋见了他,总是夸赞:“这娃聪明,读书读得好,以后肯定能做大官哩!”
父母每每听到这句话,笑得合不拢嘴,佝偻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却又为着要缴的束脩,接了更多的劳苦活儿,被更深地压了下去。
科举给所有的普通人编织了一场梦,好像只要付出的足够多,鸡窝窝里就真能飞出个金凤凰。
但廖扬却始终没能考中。
父母的白发一天比一天多了,眼中希冀的光也渐渐黯淡了。同龄人早接过了家里的重担,只有他还在日复一日地读书、读书、读书……
父亲累病的那一回,他终于说:“我不考了。”
他在蒙学中做了个先生,教小孩开蒙识字。与最初科举做官的愿望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父母还是很开心:
“果真是让我们扬眉吐气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这一代竟然出了个读书人。”
……
褚笑眉奇道:“既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又怎会与权贵有过节?”
“娘子见过市上杀鸡宰鱼吗?”何桂芳目光悲戚,“鱼之所以被杀,难道是因为与人有过节?人想吃鱼便杀,想吃人……也是一样。”
一条鱼被狠狠地摔晕在砧板上。
十六岁的小女娘布衣荆钗、不施粉黛,熟练地将鱼开膛破肚。鱼尾甩上的水珠与她额头的汗珠莹莹润润,像是湖中清荷盛着透亮的朝露。
卖鱼的纪娘子是廖扬的青梅竹马,二人两情相悦,已谈妥了婚事。
却有一个纨绔横刀夺爱,强行将她带回府中。
纪娘子抵死不从,廖扬也四处求告。
他去京兆府鸣冤,于街市怒斥那人的恶行。读书人天真地以为,只要将事情闹得够大,就能救回他的妻子。
纨绔怕声名受损,带着十几个恶仆,将他拖进了无人的街角,在他脸上刺下“淫贼”二字。
贵胄公子仰天大笑而去,锦衣华服、前呼后拥、风光无限;而他低着头,挡住脸,狼狈得像只逃窜的老鼠。
他不能再教书了。
尽管他在脸上刺了更多的墨点,糊掉了那团字迹。可黥面者皆是有罪之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异样的眼光。
他叫廖扬,扬眉吐气的扬。
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抬不起头了。
褚笑眉问道:“那位纪娘子……如今怎么样了?”
“死了。”何桂芳道,“廖扬在乱葬岗找到她的时候,她像是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眼睛还死死地瞪着。”
褚笑眉听得心惊,攥紧了拳头:“你说的那纨绔究竟是谁?居然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大理寺少卿次子,简文成。”
“他?”褚笑眉一怔,“会不会是你记错人了……”
何桂芳道:“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褚笑眉险些暴露身份,连忙遮掩,“只是听说他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小梅,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何桂芳望向她,眸色幽沉。
一时间,褚笑眉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对方透过她的双眼,直直看进了她心底。
“让开!”突然传来一声喝骂,两个监工正拖着个血人过来。
劳工们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道。
那人脖颈上的皮肉被铁镣磨得外翻,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在地上拖出蜿蜒的血路。
褚笑眉以为他已经死了,定睛去看时,却发现他分明又痛楚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人昨晚上想逃——”高个儿监工扬声道,“看清楚了,这就是逃跑的下场!”
胖子监工喝问:“此人是庚字十六号队的。同队的都有谁?站出来!别逼着我去翻册簿!”
劳工们面面相觑,二十余人稀稀拉拉地上前。廖扬犹豫片刻后,也走了过去。
胖子道:“逃役者,同队连坐。你们各自领十记鞭罚。”
“啪!”
此起彼伏的鞭声响起,惨叫与哀嚎刺得人耳朵生疼,监工们却笑得更响。甚至还彼此交换着目光,比较着谁能让手底下的人叫得更响,以此取乐。
廖扬咬着牙强忍,仅仅是闷哼了几声。
监工似乎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故意将鞭梢往他脸上甩。一道刺目的血痕瞬间炸开,从他左边的眉尾一直延续到右脸。若不是他闭眼及时,只怕如今已然瞎了。
“畜生。”何桂芳低骂道。
褚笑眉垂下头,注意到她的拳头攥得极紧,微微发着抖。
劳工做的活儿太重,供给的食物又少,每日都有人累死、病死或饿死。
监工见怪不怪,漠然地吩咐他们将尸体扔进坑里。
是夜,累了一日的人往草席上一倒,即刻便入了眠。
褚笑眉强撑着没有阖眼。过了约莫一刻钟,她确认屋里的人都已睡着了,终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趁着夜深人静,她打算出来探探路,看能不能寻到逃跑的机会。若有活命的门路,便叫上些同队的人一起走——至少要带上何大娘。
连日的饥饿让她的身体渐渐虚弱,其他人也是一样。若真要老老实实熬下去,只怕熬不满两年,都得成为坑底的一具白骨。跑,是唯一的法子。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前行,只能借着稀薄的月光视物。察觉到监工靠近时,已经迟了。
“谁在那儿?!”监工喝道。
白日里那个血人骤然浮现在褚笑眉眼前,明晃晃昭示着她的下场。
她心中一慌,拔腿就逃,“嘎吱”一声踩断了一根枯枝。
完了……
绝望在她心中升起,正在此时,蓦地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
她下意识想喊,那人却似预料到了,一把捂上她的嘴,带着她提气轻身,纵跃而起。她只觉自己的身形轻得像风,飘进了隐蔽处。
“姑娘别喊,是我。”
褚笑眉回过头——
只见月色如水,叶渡的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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