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像利剑一样拍打在清明的脸上,有一种畅快的痛感。
不像药浴时的细火慢熬,有一寸寸的火苗钻进她的骨髓肆意撕咬,令她苦不堪言。
马车颠簸无状,在林中飞窜。清明也不知她何来的勇气,但她知晓,与其受坏人摆布,不如由老天安排她的去路。
方才连秦嬷嬷都惧怕的将军,定是一个颇有权势的人。
她曾听离云无意提起过,上京城内到玉渡寺的路只有一条。盘查她们马车的羽林卫不在少数,又往来迅速,说明道路宽阔,能策马疾行。
因她不能视物,耳力格外敏锐,大致能从马蹄声中辨别羽林卫离去的方向。
他们要下山去,正与她同向而行。
若马儿再快些,必能追上。
*
“你指挥羽林卫,大张旗鼓地搜寻那刺客的踪迹,可我却知道,那刺客两月前就中了沙陀族秘毒,按理说不出一刻钟就死于非命了。这尸首有那么难找吗?还是说你要寻什么人,不方便明着找,只能以公谋私?”
马车里,晏时序一身玄服锦衣,手执白棋,与柳映舟相对而坐。
“一切瞒不过时序兄的法眼,在下确在寻人。”柳映舟抿了一口茶,悄无声息地吃掉晏时序的一颗白子。
晏时序瞅了一眼自己被杀得毫无气势的白子,表面云淡风轻,暗地里咬紧了后槽牙:“哦?能有你当朝枢密使都寻不到的人,可见此人非同一般呐。”
柳映舟笑而不语。
“你的仇家甚多,每日从你枢相府拉去乱葬岗的江湖杀手不计其数,倒没见你对哪方势力上过心,遇上则杀,从不过问来历。这次声势浩大,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该不会......还是为了找她?”
柳映舟指尖一顿,重新找了个地方落子,语气稍有凝滞,“她曾说要来找我寻仇,以她的身手,应该花不了这么多年。她并非中原人,想必是在某处迷了路。既寻不到我,合该换我去寻她。”
晏时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手中的棋子也跟着变得沉重起来:“我以为......大祈国破那日,你不顾一切掘了祈哀帝的陵墓,又将上京翻了个遍,心中已然有数了。”
帘外重雪压枝,惊起乌鹊哀哀。
冷风呼卷帘幕,一只失群的孤雁,寂寥廖地闯入二人的视线。
马车内的气氛骤然冷了几分,晏时序撑起下巴,看了一眼窗外,又转头看向柳映舟。
他倚窗而坐,任寒风鼓入袖中,雪色幽浮于衣裾之上,暗暗递出碾冰般的气息。
此人行的是仙风道骨,只有提及那人之时,眼角眉梢才会流露出一抹极淡的哀色,不自觉地沾染上些许凡尘气。
晏时序眼皮半合,叹息道:“执念太深,非长寿之相。”
“倘若上天眷顾柳某,应让她早日来找我寻仇。倘若上天不眷顾,”
柳映舟神色清淡,兀自拾起檀木棋盖,置于棋盒之上,二者严丝合缝,寻不出半分错漏。
晏时序顿感不妙,他眼疾手快夺过他的棋盖,绷着脸露出一道谄媚的笑:“柳兄,倘若上天不眷顾,就让你输我一盘棋,而你那位仇家,如愿找你报了仇,你觉得如何?”
两人对弈,从戎州对到上京,他可从未赢过柳映舟。他们这下的不是棋,而是他晏公子的脸面。
怪只怪他平生就只有这么一个看得对眼的好友,奈何棋品差到没谱,时常弃局逃遁,十分可恶。
柳映舟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指尖探入棋盒中,“我原以为制心一处,便无事不办。可万事万物,又需讲究一个‘运’字,非人力能左右。倘若上天不眷顾,我余生所寻,不过是一副枯骨罢了。”
“是是是,柳兄所言,正是这个理。”
柳映舟手中的黑子落于白子之中,姿态从容,“时序兄,请。”
晏时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目光又挪到棋盘上,发现黑子竟自绝生路,一息之间,所有布局谋划悉数崩裂,呈现出溃败的趋势。
而晏时序半死不活的白子忽然有了生机,如旱田遇甘霖,很快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菜地。
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晏时序差点惊掉了下巴。
“你、你这是......”
“不好!有刺客!保护大人!”
外面突然慌乱起来,马车内的两人放下棋子,晏时序正声道:“莫不是那刺客没死透,又来杀你了?”
“也未可知。”
说罢二人下马,远远望见一辆发疯的马车,不管不顾地冲上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们的车驾,柳映舟欲上前将它拦下,晏时序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扇子,挡住了他:“不如让我来会一会这个刺客。”
于是纵身一跃,玄色的身影在空中陡然落下,朝着清明身下的马狠狠一踹——
清明猝不及防,手中没有支撑物,直接飞了出去。
白绫裂成两半,被风卷起,很快融入雪色中。
清明则落在不远处的斜坡上,身子不停地往下滚,正要撞上一只尖斜的树桩时,柳映舟眉头微蹙,飞身上前,单手揽住清明的腰身,将她救了下来。
二人刚一落地,柳映舟便毫不留情地将清明丢在雪地上。
“咳咳咳……”
清明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五脏六腑皆在嗡嗡震颤。
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呛了满嘴的雪,细颈起伏艰难地喘着气。
晏时序没想到这个刺客如此弱不禁风,看着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尴尬地掩了掩眸,又踱到柳映舟身侧,飞快道:“在下帮柳大人解决了一件大事,柳大人要拿什么东西赏在下?奇珍巧物,金银珠宝,在下都使得。”
柳映舟仿佛没听到他的邀功之语,提步就欲离去,余光忽地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蓦然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清明。
地上的女子肤若素瓷,眉间噙着白雪,像一盏碎掉的玉器。
他脚步凝滞,脑海不由自主地将碎片拾起,拼凑出一张完整的面廓。
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时有雀鸟踏枝,桃瓣携霜簌簌而落,拂过白发青衫,点染这场失而复得的梦。
四周静寂无声,连他的心跳声都隐去了,只化作一道略微颤抖的试探。
“你是......阿萤?”
*
清明不认得什么阿萤,她听见刚才那位将军的声音,心中腾起一丝希望:“将军救我。”
半晌没有人应。
清明又低声喊了一遍,“将军?”
仍是没有人应。
可是她明明感觉到,有几束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逡巡,有审视,有探究,可就是无人应答。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柳映舟眸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眼前的女子身形、样貌都与他记忆里的人有七八分相似,可这性情与语调,决不是阿萤的做派。
阿萤是肆意生长的野草,坚韧有力。她能徒手扭断一只黑熊的脖子,一把短刀使得出神入化,眨眼间就能取人性命。
她从不软声求人,即使被人欺辱地踩在脚下,都只会咬牙以命相搏,最终两败俱伤,也绝不服输。
而雪地中的女子,举手投足俱有一副柔态,与阿萤判若两人。
柳映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冷冷扫过清明。
晏时序觉得今日的柳映舟很是反常,竟会对一个陌生女子上了心。
又听他唤她阿萤,嘴巴像被鱼钩勾住了一般,惊讶道:“柳兄,她就是你一直找的那个阿萤?”
未等柳映舟回话,他便连忙俯下身,去抬清明的手臂,想将她扶起来。
“阿弥陀佛,可算找着你了!为了找你,柳兄差点把上京翻个底朝天。幸亏找到了!也不枉折腾了这么三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要不是我拦着,姑娘你可就被羽林卫当成刺客乱刀砍死了!那羽林卫可是天子护卫,杀人不眨眼的!”
晏时序絮絮叨叨,耳边冷不丁传来柳映舟的声音:“她摔得如此之重,贸然起身只会伤及五脏六腑。时序兄行医多年,处置刺客,竟不如杀人不眨眼的羽林卫。”
晏时序急忙收回手。
一激动,差点忘了这茬。
不过……嗯?
听出柳映舟话里有话,他转身问:“你的意思是……”
她不是阿萤,而是刺客?
柳映舟不说话,算是默认。
晏时序笑容凝固,顿时泄了气。他恹恹地抽回手,不料清明突然拽住他的袖子,低声求道:“将军可否救救我,我……我不是刺客。”
方才这位将军说的话,她不甚明白,但隐约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他不是坏人,兴许能救自己一命。
如果再不脱身,秦嬷嬷和离云就要追来了。
清明仰着脸,喉间窜上一股腥甜,她咬紧牙关咽回去,嘴角仍渗出血迹来,洇湿了身上的斗篷。
看样子伤得不轻。
柳映舟心间一紧,脑中恍然出现诀别那日,阿萤遍体鳞伤的样子,素履不自觉地松动。
他想,时隔多年,阿萤已不是当时的少女,模样变了实属正常。
会不会……是他看错了?
风声愈紧,清明哀求道:“求将军救我,我……不想死。”
姿态谦卑,声音柔媚,像江南缱绻的风。
柳映舟很快将念头压下,眸光又暗了几分。
阿萤,大约不在中原了罢。
晏时序观察到二人的反应,生了几分好奇,拍了拍扇子,问:“你说你不是刺客,那你又是何人?”
“我.....”
清明不知如何回应。
她是谁,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清明欲言又止,浑身上下都是血,模样委实可怜。
出于医者本能,晏时序眼皮子跳了跳,瘪着脸探了探她的脉搏。
浮大中空,确实不是练武之人的脉象。
他又用了几分力,脱口道:“脉气浑浑而浊乱,其革至如泉涌,出......”声音渐渐低下来,晏时序面色陡然凝重,满眼震惊地看着清明。
出而不返,是为死脉。
可又有一股无名之气阻滞,令其如常人一般存活。
这这这……
晏时序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柳映舟。
柳映舟也瞧了出来清明的古怪,他思索了一瞬,便命羽林卫去仔细检查那匹发疯乱撞的马。
不一会儿,羽林卫来回禀,说银针并未探出毒物,只是马颈上有个近乎两寸深的血窟窿,像是尖锐之物所刺。
柳映舟盯着清明,目光落至她寂静无澜的双眼,愣了一下,问:“你看不见么?”
听他如此问,晏时序试探着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发现她眼神空洞,毫无反应,果真看不见。
这冰天雪地的,一个盲了眼睛的姑娘,还有这般奇怪的脉象,真是奇了怪了。
清明喉咙发紧,点点头:“我在玉渡寺修行,因要下山治病.......马儿受了惊,才冲撞了将军,求将军大发慈悲,救救我。”
“你是玉渡寺的人?”柳映舟问。
“是。”
她不敢提及太师府,只求先躲开秦嬷嬷和离云就好,其余的,日后再做打算。
雪时停时落,而呼吸声愈发紧凑。
晏时序拾起清明的斗篷,闻到了上面的药香,又发现她衣饰华贵,钗环精致,遂幽幽起身,在柳映舟耳边笑道:“当年,我在戎州遇见你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如今你混得不错,也该报答报答当日的救命之恩。我看这上京的佛寺待遇甚好,柳大人,可否给在下走个后门,让在下也去佛寺某个差事。”
清明呼吸一滞,他们不信她么?虽然她隐去了重要的信息,可她却没有撒谎。
待她离开此处,确认他们与太师府没有关联后,她便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不教他人为难。
她垂下头,拼命哀求道:“求将军救救我罢!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我之前受了伤,忘了许多事,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寺里修行。城里的刘大夫伤了腿,不能上山来施针治病,我......是要下山去找城东灸年堂的刘大夫,并没有欺瞒将军。”
柳映舟知道晏时序一向不正经,却也从来不说废话。
他走到清明面前,神情淡漠:“你既是为了治病,那马脖子上却有一处扎伤,这你可知晓?”
清明肩膀微抖。
他们看出来了?
柳映舟俯下身望着她凌乱的发髻,“除却女子身上的发簪,我想不到姑娘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使马儿受惊发癫。若非如此,那马也不会让人一踹,就倒地而亡。”
晏时序眉尾倏地上扬,他竟然瞧不起他?
柳映舟继续道:“而马身上的伤口,足足有两寸之深。寻常闺阁女子,抑或静修的沙弥尼,何来这么大的力气?你说呢,这位姑娘?”
不等清明辩解,一把金错刀“哐当”一声掉在她面前,“说实话。你的姓名,来处和目的。否则不等鲜血流尽,在下便会替姑娘了结了这业果,助你早日涅槃。”
意思是,他要……杀她?
雪似乎又大了些,桃花纷纷坠入雪泥中,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萧索又冷寂。
清明渐渐捱不住,伏在地上,脸色因失血过多翻作煞白。
她竭力摇着头,“将军信我,我、我没有说谎......”
可面前的人已然失了耐性,他冷声道:“乌春,处置了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有人上前来拽清明的胳膊,她浑身疼到麻木,毫无抵抗之力,只觉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耳边浮着咕噜咕噜的水泡,腾起又破开。
她绝望地想,难道老天也不愿给她一条活路么?
嗡鸣声里,闯进几声密集紧促的呼喊。
“姑娘?姑娘!”
“马车在那儿!我看到了!嬷嬷,就在那儿!”
“快跟上!”
“……”
水泡渐渐消弭,直至归乎死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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