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墨山近连下了好几日雨，泥土被雨水冲刷翻新，空气中都泛着泥土的气息。
山林展露出葱郁的色泽，林中动物毛发上沾染的灰尘泥土也一并被冲掉，正仰躺在雨后细碎光影下晒干。
练兵营中的那些暗流涌动，也随着这场雨一一浮现。
辰时三刻，洛念结束晨训准备回房间拿些东西，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洛念回头，来人模样清秀，挂着温和的笑，腰间别着一对弯刀 缓缓朝她走来。
“周兄。”洛念微微颔首，向周云轩打招呼，“周兄是有什么事吗？”
周云轩声音有些沙哑，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无事，就是先前看洛兄伤重，今日看见便来问问，你的伤应该好了吧。”
洛念有些疑惑，她和周云轩无甚交集，杜横几个关心她就算了，他又是为何？
又想到他对谁好像都这样，也就礼貌性点头回应道：“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周兄，嗓子怎么哑了？”
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毕竟卧底还没找到，她当时也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所以任何无故接近她的人，她都保持了一定警惕。
周云轩似是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关心，也可能是礼貌，他笑着摆摆手，“偶感风寒罢了，无事。”
洛念点头，心里却有了些思衬。
这个时候风寒伤了嗓子，会不会太巧了？
周云轩寒暄后就进入了正题，“对了，我听说过两日就会出考核的成绩名单了，通过了就能正式加入裴家军，洛兄和将军副将们关系好，可有在他们那听过？”
洛念眼神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他在试探，他想知道什么？
虽然忌惮，但她还是打着哈哈揭过话题，“周兄说笑，不过是先前濛滋突袭，我曾接触过那边比较核心的人物，虽然我因伤重记不清了，但怕那边会来灭口，副将才跟着我。换作旁人，将军们也是会像现在一样关心的。至于考核的事，我一个士兵，哪怕再受将领们关注，也不会告诉我的。”
周云轩听后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有些遗憾道：“唉，我还以为洛兄能够充实我的情报库，看来是没办法了。既如此，就不在占用洛兄的时间了，告辞。”
说着就拱手离开。
洛念看着周云轩离开的身影，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令洛念心里涌起几分不安。
他刚刚，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吧？
另一头，裴信听了江元知传回的消息，沉声道：“派人暗中盯紧周云轩，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手下人领命退下，刚走出营帐便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洛念。
洛念自然也看见了他，在两人交错而过时留意了一眼，就朝裴信的营帐走去，也不说通报一下，直接轻车熟路进去了。
每次去都心中忐忑的士兵默默心颤，这位新兵到底什么来头，将军对他这么特殊，这样都没被轰出来？
加上近来营里传的沸沸扬扬的说辞，一个惊人的想法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难不成——将军真是断袖！
而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认定为是断袖的某人，看着面前的姑娘自然地坐下、斟茶、喝完一整杯、再倒、举起要喝、顿住、看着望着她的自己、递茶壶、疑惑开口，“你也要喝吗？”
裴信失笑，摇头指了指自己面前还满着的茶杯示意不用。
洛念哦了一声，又喝了两杯缓解训练下来的口渴，才道：“刚刚周云轩找了我。”
裴信有些意外，她竟会直接同他说这件事，沉声道：“我知道。”
洛念倒对此不置可否，毕竟江元知就像被罢职了一样还跟着她，肯定会和裴信通风报信，不过她说出来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
洛念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徐徐道：“刚和我接触就来报信了，所以，周云轩真有问题啊？”
裴信抬起一只手抵着桌面撑着下巴，戏谑道：“不知道。你和任何人接触江元知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包括杜横和张家那两兄弟。毕竟是殿下，微臣还是要多上点心的。”
洛念的目光死死盯着裴信的一举一动，自然看见了他一瞬间的愣怔和表情的不自然哪怕他掩饰得很好。
还真有问题。看来是怀疑对象之一了，而且还是排在前面的那种。
洛念眸光沉了沉，对于裴信给出来的解释一点也不信。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裴小将军莫要再打趣我了。倒是咱们的副将们，一会儿杨洪峰，一会儿江元知，别人看了会以为咱们大夏的将领们都是这般得闲，去给一个小小士兵当护卫。”
洛念抿紧唇角，神情带着属于上位着的严肃与威严，沉声道：“裴信，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这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对裴信这么说话，以大夏公主的身份，以皇室的权力，对手下臣子施以震慑。
裴信看着她的模样，也收起了笑意坐直身子，“这是何意？微臣不过是尽一个臣子应有之责，保护大夏尊贵的常乐公主罢了，莫非这也要被责罚吗，殿下？”
他特意将殿下二字咬的很重，洛念听着怒火也就起了。本来只是想以身份让他知晓什么更为重要，但听着这话，倒显得她在无理取闹。
“裴信！”洛念深呼吸几次强压下怒火让自己保持理智组织语言，但声音还是不由加大，“我以为你能分清主次。我是公主不错，但请别忘了，你之所以会在渠墨山是因为大夏，而不是我。”
她尽可能压下心里的情绪，对于这些事情，她知道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自己出事会引来圣怒甚至牵连旁人，但她当时却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觉得应该追上去，抓住那个所有事情的根源。
这好像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而对于执念，所有的理智都将靠后。
“我知道自己的任性，让你们多了很多麻烦，让你们为难，但也希望你能明白。”洛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气稍稍放软，但依旧坚定有力，“裴信，在裴家军里没有公主，没有殿下，只有洛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不需要获得将领们的任何关照。一切只以大夏为先，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准则吗？”
她不顾自身也想要找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她想要护住眼前这位大夏最年轻的将军，他不该因为这些阴谋死在不久后的战场上，他的一生不该短暂。
她要救他，不只是因为那纸婚约，不只是因为爱意，还因为他活着，可以为大夏百姓创造更安逸宁静的生活，让更多的人远离战火。
裴信看着洛念的眸光里藏着坚毅，心念微动。她似是下定了决心，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明日午时正刻，请履行我们的约定。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能力与决心。届时，还望将军信守承诺。”
说完洛念便起身离去，桌面上还放置着未饮完的茶水，但已经凉掉了。
裴信愣坐了一会儿，才动了动手指，收回盯着她离开方向的目光，端起那杯凉茶。
他严肃的神情瞬间瓦解，转而换成无奈的笑，喃喃道：“果然被骂了，但是这个方法还是挺管用的。”
他故意安排江元知和杨洪峰时刻跟着洛念，不只是为了保护她。虽然当时洛念重伤确实让他心乱，想要立刻送她回京，远离这些危险。但她又是个倔的，肯定不会听话离开。
裴信想借着约定给她一个离开的理由，再利用这些外人眼里所谓的“特殊关照”引起她心中的不满。
洛念心里清楚知道是非轻重，他也明白。但他还是利用了她心中的家国大义，逼她面对去留，作出选择。
他知道，不管明日输赢与否，她的选择已经决定，因为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将杯中的茶饮尽，转而叫人去寻江元知。
江元知到时，只见裴信靠在窗边，手里拿帕子擦着剑。
这个时间擦剑，再加上那微皱的眉头以及那么一丝丝下撇的嘴角，江元知心下有了猜测。
他直截了当，话语直戳裴信伤口，“她决定了？什么时候？”
裴信瞥了他一眼，看他施施然坐在了洛念方才坐过的位置上，不悦地蹙了眉，语气不耐烦起来，“明日午时。”
他把剑收紧一旁的剑鞘中，朝桌子走去。
“嘭！”
剑直接被拍在了桌面上发出巨大声响，桌面振动，令江元知倒茶的杯子震得歪了位置，茶水洒出至桌面。
江元知不慌不忙地收拾，“怕人家遇到危险，处心积虑要人家走的是你，现在这样发脾气舍不得的还是你。”
言语虽是抱怨的意味，但语气又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而江元知就是这样。
他是很平静，但有人不平静。
裴信被他说的话击中了心思，矢口否认：“谁舍不得了！我只是、只是……”
看他无话可说，江元知一副了然的模样，裴信看着更烦躁了。
他轻啧一声，愤愤道：“行了行了。叫你来只是想和你说，你不用再跟着她了。”
江元知点点头应下，但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静静坐在那里等着裴信的后文。以他对这位小将军的了解，这种就让手下传个话的事，哪里用得着叫他亲自过来，肯定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
果然，裴信气性很快就消了，起身从一旁的抽屉暗格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江元知。
“交给你了。”
江元知将信纸上的内容过了一遍，平静的脸上更冷了几分。
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郑重点头应下就其实去安排。
裴信在他离开后，起身回到窗边。
方才正在窗外不远处训练的人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走的。
裴信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沿，将方才江元知没喝完的茶倒掉。
该收网了。
*
“快快快！有个新兵要跟将军比试呢！”士兵甲一脸兴奋地招呼着同伴，往较武场跑。
“这么厉害吗？谁啊谁啊？”士兵乙一边放下手中的任务，一边追上士兵甲的步伐。
士兵丙从二人身旁经过，顺势搭话道：“就是那个洛今心。听说昨日他去找了将军，出来后将军就叫了江副将，江副将离开之后就会裴家军那边操练去了。”
士兵乙听后疑惑道：“之前将军不是让江副将跟着那个洛今心吗？怎么就回去操练了？”
士兵丙一脸讳莫如深，“之前咱们不以为是两人那啥吗？但我估计啊，可能是将军单恋人家，洛今心不满找了将军，并提出比试，请求将军放过他。将军一气之下就让江副将不必再保护洛今心了。”
另外三人恍然大悟般点头表示明白。
“？”哪里来的三个人。
“！！！”
洛念不知何时和他们并肩而行，将这些揣测都听了进去。
别说，分析的头头是道。如果不是她是当事人之一，她都要信了。
见三人惊讶地看着自己神情中满是尴尬之色，洛念主动挑起打破沉默气氛的担子，十分自然热情的向三人打了个招呼。殊不知，这在三人眼中宛如催命的号角。
他们不是当事人啊，对这些推测不说全信，但也是保持着不否认的态度。现在洛念知道了他们擅自议论将军，这和将军亲耳听见有什么区别呢？
三人兀自为自己的前途和小命担忧着，洛念也不打算逗他们了，丢下一句不会告诉将军，就和跑来的张明升一同前往较武场，独留三人在原地担忧得面色苍白。
路过的士兵丁看见，认真询问道：“三位兄台最近使用了什么好东西吗？皮肤竟白了些，告诉告诉兄弟呗，我回头给我媳妇带回去她肯定高兴。”
三人但笑不语，只是拍拍士兵丁的肩膀，留下一句这东西你媳妇怕是用不了，也朝较武场走去。
*
“洛哥你真要和将军比试啊？”张明升一边把玩着洛念送他的匕首，一边担忧地问道。
洛念看了眼怀里裹着布的东西，点头肯定。
看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坚毅，张明升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知道这场比试怕是跑不了。
他也不再多问，只是把手里把玩的匕首握好，递至洛念眼前。
“这是？”洛念不解。
张明升挠了挠脑袋解释道：“你的匕首，你既然要和将军比试，那肯定要用一把趁手的武器，这个先还给你。”
洛念把东西推回去，“你自己留着吧，我有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被布裹着的兵器，看形状是一把长剑。
张明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以这就是洛哥你先前说的，最擅长的武器？”
洛念不置可否，“放心吧，我可以的。”
较武场很快围满了几乎整个练兵营的人，除了值守巡逻的士兵。
巳时末，裴信也到了，看着已经不能过人的场地，冷冷地瞥了身后三人一眼，“不去训练？”
刘庞作为年纪最长的，笑着站出来请求，“这不是大家都想看看新兵单挑将军，这都练了这么久了，偶尔休息这一两个时辰给大家放松放松也不错。”
主要是他们也想知道这两位到底谁更厉害。
裴信冷笑道：“你们是放松了，拿我们当猴看呢。”
刘庞摆摆手，眼神示意身后二人。杨洪峰也跟着笑起来，“怎么会呢，不会不会。谁敢把您二位当猴看啊。”
江元知没有二人这么殷勤模样，脸色依旧平静，唇线抿紧成一条直线，看不出情绪，但还是附和着点了两下头。
但最为多年并肩奋战的战友，裴信从两个人的透着假意安慰的真笑以及江元知那张面瘫脸上微不可查的面部变化得出——
他们就是在看戏，并且看得很高兴。
“将军来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那么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向这边投来。
裴信只得收起自己即将愤怒指责三个看客的表情，维持好他身为将军在这群士兵心中威严的形象。在人群中搜寻两眼，从士兵们让出的道路中，抬步朝比试台旁的洛念走去。
在他身前站定，裴信微微低了头，淡声询问：“准备好了？”
洛念捏紧手中的剑，坚定回视，“嗯，时辰差不多了，开始吧。”
裴信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还是迎着洛念的目光开口，“你确定要这么多人看着？”
他其实并不介意有人观看比试，毕竟军中常有，他曾经也经常和人比试被围观，习惯了。
可洛念不同。况且她身份特殊，太过高调无论是现在在营中，还是将来离开军营之后，都会有不少麻烦。
他知道以洛念的心思肯定也能想到这些，但她并未提出。一个可能是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否则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女扮男装进军营了。再者就是，她还有别的打算，才会如此高调行事。
可洛念的回答却是再寻常不过，“人多挺好的，这样裴小将军就没办法赖账了。”
裴信似乎是被气笑了，“赖账？放心，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不过你也不要赖账啊。”他微微附身凑到她耳边，低声唤道，“殿下。”
洛念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耳朵，看着他在阳光下有些弯起唇角张扬恣意的笑容，干巴道：“自、自然不会。我也很讲信用的。”
意识到自己结巴了，洛念咳嗽两声掩饰，心中暗骂，竟然用这种方法扰乱军心，洛念你真没用，就这么被扰到了。
时候正好，较武场上的人交谈声都不自觉小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人。
裴信执剑立于台上，肃然道：“按照约定，输了，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台下哗然。
“靠，这结果是不是太严重了？”士兵甲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觉得有些话不能全信。”士兵乙看向身边的士兵丙。
“我收回我先前所有的推断。”士兵丙哑然看着台上的画面，最终还是没忍住爆了声粗口，“我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俩有一腿？这分明就是不对付啊！”
张明升呆愣地抬手戳了戳一旁的张月升，木讷询问：“哥，将军刚才说什么？”
张月升显然也有些惊讶，但毕竟是哥哥，很快回过神来，回道：“他说要把姓洛的赶走。”
一旁的杜横显然是最沉稳的一个，听了这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们说的明明是输了才离开。”
“哦……”张明升缓缓眨了下眼睛，点头，随即又瞪大双眼扭头看向杜横，“输了就走，那不就是要被赶走的意思吗！”
他又扭头去看张月升，焦急道：“哥！咱们想想办法啊，洛哥不能就这么被赶走——啊！你打我头干嘛？”
张明升愤愤回头看向刚收回手的杜横。
杜横双手抱胸淡淡看着台上，“都说了是输了才走，赢了不就可以留下了吗。”
话虽如此，但微微捏紧手肘有些泛白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那一丝不安。他也不能完全肯定洛念能赢，只能去相信她。
校场另一边的角落里，周云轩默默看着台上的一切，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手不自觉摸上腰间，里面藏着前几日收到的东西。
而在他不远处，也有人在默默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台上，洛念没有在意台下或大或小的言语声，只是点头应道：“我会的，裴小将军。”
我会赢下这场比试，把选择的权利留给我自己。
我会找出那个阴影里的家伙，我会救你。
我会守护好我的亲人，不让那个噩梦成真。
我会履行好我的职责，守护我的臣民。
洛念将缠在剑上的布料解开，露出青绿色的剑鞘。
“开始吧。”
两把长剑出鞘，剑锋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哇，哥，洛哥好厉害，和将军打得不相上下。”张明升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交锋的二人，“我之前还想着把匕首还给洛哥，他要是真用匕首只怕必输无疑了。”
张月升淡淡嗯了两声，看着台上身着玄色训练服的人拆解招式，发动攻势。
总觉得这剑法有些眼熟……
“快结束了。”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杜横淡淡开口。
“啊？”张明升骤然听到这话，下意识往杜横看去。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台上传来“铛”地一声声响，随即是武器掉落在地的声音。
胜负已定。
军营篇快结束了，后面主线剧情和主角感情线的节奏会稍微快一丢丢，也要开始填坑了，所以中间可能会穿插其他支线情节，包括四人小队里另外三人的背景在后面的章节也会逐渐交代，还有卧底与主角之间的联系等等，敬请期待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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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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