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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此时入夜,按祠里的规矩,禅房之外,没有活人。

那边老五和李折在贺兰破离开后自行解了绑,天一黑便分床入睡。

李折却躺在床上另有所思。

贺兰破追踪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抓到老五,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叛主的事儿是他和老五一起干的,可老五毕竟比他官大一级,他也不过是择错了主,只能认命听吩咐。如今枭雄做不成,还要被连累。贺兰破顺着他摸到了老五的踪迹,以那小子的性格,绝不会放任他们在这儿多呆一天。赶明儿天一亮,被抓到贺兰明棋面前,那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可眼下他们抓到了老五,自己这个狗腿子就变得可有可无。

还不趁现在跑,等着被抓去见活阎王?

李折一合计,悄悄翻身坐起,听着老五的鼾声,抄起装了金银细软的包袱溜到门边,等鼾声再起,他忙拉开门,钻了出去。

古家祠的天像是比别的地儿更黑,李折抬头一望,今晚天上没月亮,夜幕下的阁楼和禅房显得死板而静谧,一砖一瓦都是古朴的青黑色。

入了秋的夜又阴又冷,他才走出没几步,就起了雾。

李折驮着包袱,四处张望能翻出去的矮墙,他额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冷汗,或许是因逃跑而紧张,或许是周围太静了,静得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跟着自己。

他三步一回头地走,每次都只能身后看见空无一人的长廊还有逐渐浓郁的雾气。

李折开始想念老五的鼾声,他觉得这会儿能从哪间禅房传出点活人的动静也是好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蹙眉:怎么两三百人的地方,那么多个屋子,一入夜便静得一点声儿也听不到?

李折感到悚然,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随着他的离开,自己每经过一个房间,仿佛就有许多眼睛贴在门板上望着他,它们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追得很紧。

他突然转头看向身侧的屋子。

连窗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谁在看他。

李折浅浅松了口气,可能是怕逃跑被发现,他自己太风声鹤唳。

他接着走,走出了收容房的范围,眼看不远处有一堵矮墙,便加快了步子。

靠近佛堂的时候,李折听见里面传出撞钟的声音。

他起先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了。

直到经过佛堂,李折头皮一阵发麻。

佛堂里没人。

他的余光瞥见佛堂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十几个大钟像墓碑一般垂钓在梁下,没有一口发出摇晃的动静。

没人撞钟,那钟声是哪里来的?

李折想着,不知不觉踏上台阶,伸手推开佛堂的门,走了进去。

那颗硕大的佛头仍然闭目安置在墙下,嘴角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

李折走过每一口大钟的旁边,终于绕道入口的对面。可他走完了一圈,也没发现佛堂有第二个人出现的痕迹。

这时,忽然有一根稻草,在他面前那口大钟里落了出来,飘到地上。

李折蹲下身,捡起稻草,看见稻草上缠绕着一根红线。

他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顺着稻草飘落的方向往上看。

钟的内部模糊不清,望不到顶,从黑暗中垂下一双刺金大红绣花鞋。

李折慢慢起来,举起手,抓住那双鞋上方的脚腕。

他没有碰到活人的肢体,而是抓住了一捆稻草,这是一双稻草做的脚。

李折周身忽然齐刷刷落下许多根稻草,洋洋洒洒,铺满了他的脚下。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李折骤然惊醒,左右张望,竟然看不见门窗,看不见佛头,他莫名其妙站进了钟里。

稻草越落越多,漫过他的腰部,要积压到他的胸口。

李折的呼吸逐渐困难,他四处拍打着铜钟内部的铁壁,倏忽间好像又站在了钟外。

他仰头,看见钟顶盘着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没有手,也没有脚,只有一堆稻草拼接成的身体,纸色的脸上突起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李折终于发出濒死的惨叫:“啊——!”

-

老五是被突如其来的钟声敲醒的。

他睁眼的时候,看见李折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包袱,整个人像木板一样对着他的方向站着。

屋里很暗,外头也没什么光,李折在门口像一个人形的黑影。虽然老五看不清,可他就是觉得,李折在凝视他。

这样的凝视让他后背隐隐发凉,于是他喊:“李折?你站那儿做什么?”

“没什么。”李折的声音没有起伏。

“你手里拿的包袱?”老五不悦,“我的吧。你要跑?”

“不跑。”李折说。

“那你进来。”老五吩咐,“放下包袱睡觉。”

李折不动。

老五没耐心了:“李折?”

李毫无预兆地把门口的牌子翻了个面。

黄牌子变成了白牌子。

随后李折便进来了。

李折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僵硬,一板一眼似的,走路都听不见个响。

老五“啧”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门也不知道关。”

他懒得跟李折计较,心想这人今晚又犯哪门子毛病,叫一声要反应半天,有那功夫不如自己去把门关了。

老五和李折擦肩而过,听见李折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稻草摩擦。

他回头奇怪地觑了李折一眼,前去关门。

关门时房梁上晃过一抹红色的影子,他仰起脖子去看,并没有异常,只是刮过了一阵秋风,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老五急急忙忙跑回床上。

夜风这么一吹,老五醒了瞌睡,开始望着屋顶跟李折唠起嗑来:“……早知道这秋沙人一个个蠢得跟傻蛋一样,老子当初就不该为了那两百金当他们的细作。这下好了,钱没拿到,还要被贺兰明棋那臭婊子追杀。”

他说到这儿啐了一口:“个死娘们儿,老子当年为贺兰氏拼命的时候她毛都还没长齐!我给她贺兰家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卖两条消息怎么了?我呸!母鸡不下蛋,还敢乱叫唤!我看她能叫唤几年!”

老五说得愤慨,一骨碌坐起来,又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见李折没反应,他便去推搡:“你说呢?”

李折仰躺在枕,被他一碰,缓缓把脖子转向老五。

他转出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像头和身体分离了一般,竟能将整个侧脸贴住枕头。

李折就这么眼也不眨地望着老五。

老五心头泛出怪异的感觉,李折的眼神平静而空洞,可两个眼珠子又会跟着他的目光转动。

他忽瞧见李折的枕下散落着几根稻草,便捻起来扔到地上:“床上哪来的草啊。”

李折的视线麻木地跟着他的手从枕上移到地下,又移回老五的脸上。

哪晓得那些稻草越扔越多,老五摸出一根,李折的枕头底下又冒出几根来,像藏好的似的。

他倾身凑到李折枕头上方,把手伸到枕下:“到底哪来……”

话没说完,老五听见一声钟鸣。

这时他发现李折的眼睛一直望着他,即便他在李折的头顶上方,李折还是把双目翻到了近乎诡异的位置,眼眶中只剩下眼白似的,顶着上眼皮那样盯着他。

他迟疑地收回手:“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李折终于开口,嘴角扬起夸张的弧度,“在你头上呢。”

老五一愣,下意识抬头。

他的头顶罩着一口大钟,钟里有一双垂下来的刺金大红绣花鞋。

佛堂的佛头脸上笑容又深一分。

-

这次钟声响起时,祝神听到了。

他收回即将摸向贺兰破的手,把雪掖推给贺兰破:“贺兰小公子,该休息了。”

贺兰破握着雪掖沉默了会儿,自顾站起身,将它放在桌上,对祝神伸出手掌。

祝神举起胳膊,由贺兰破扶起来,慢慢朝床榻走去。

转身时他恍惚见门口有一个人影,正对着他抬手。

祝神当没看见。

门外人影开始有规律地拍打门板,死板而缓慢。

?,?,?。

祝神想了想,还是顿住脚,问贺兰破:“你听见了吗?”

贺兰破说:“什么?”

果然,贺兰破听不见也看不见。

祝神放心了:“没什么。”

他除去外衣,睡到床上,贺兰破抱着胳膊站在床边,似乎一脸不悦地注视着他。

拍门声还在继续。

祝神眨眨眼:“你不睡?”

贺兰破不接话。

祝神把被子往身上一盖,安详道:“那我睡咯。”

贺兰破更不高兴了。

好吧。

祝神睁眼,掀开被子:“贺兰小公子要跟我挤一挤吗?”

贺兰破这才把拉下去的脸收了一点回去,勉强躺进被窝挨着祝神。

祝神正要闭眼,就见门口拍门的影子不见了。

俄顷,门板底部,被人强行推开一角,一双黑暗中的眼睛定定注视着祝神。

祝神闭目,过了会儿睁开,那双眼睛还在看他。

他再闭上眼,再睁开,眼睛还在。

贺兰破问:“你怎么了?”

祝神说:“你等一下。”

他慢慢下床,走到门口,在那双眼睛前蹲下,沉默地对视着。

“……”

“……”

门缝里飘进一根稻草。

祝神并没有去捡,而是低头在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举到那双眼睛面前:“看。”

眼睛:?

祝神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

祝神用手挡住嘴,小声道:“我弟弟给我的。”

“……”

他又闻了一下:“安神香。”

“……”

祝神笑眯眯道:“我今晚会睡得很好。”

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再也没有奇怪的声音。

祝神回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又给贺兰破掖了掖被角:“睡吧。”

过了半晌,贺兰破还是决定问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在他眼里,祝神刚才一系列举止,不过是跑到门前自言自语了几句,屋内屋外完全没有第三个人说话。

“没有谁。”祝神把被子盖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声音瓮着从被窝传出,“在求睡神保佑我今晚睡好一点。”

他说完,想起什么,对贺兰破问:“香囊怎么不香了?”

“或许是山空用完了。”贺兰破说,“辛不归都拿来熏我的衣服了。”

他没有告诉祝神,这个香囊里本来就只被他放了一点点山空的角末。

山空也还有,可是他不想直接给祝神。

祝神闻言,凑到贺兰破胸口,确实闻到更实在的山空香气。

贺兰破垂着眼睛问他:“你要抱着我的衣服睡吗?”

祝神说:“可以。”

“可是衣服在我身上。”贺兰破说,“床很脏,我不想脱衣服。”

就在他说这话时,祝神已经自己凑过去抓住了贺兰破的后背,快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嗅得忘乎所以:“……你说什么?”

“……”

贺兰破不言,看着恨不得钻进他身体的祝神,觉得没什么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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