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真是这么说的?”燕妤拿起一块膳房新做的糕点,放入口中,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
郑贤颔首:“是。陛下体恤太后娘娘,不叫娘娘劳累。”
燕妤冷哼了一声,从宫女手中扯过帕巾,仔细地擦着手:“他哪里会体谅我?不过是不想在哀家这久留,寻个由头打发罢了。”
“太后放出这厥词,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朕是怎样一个不孝子?”
嘉和帝目色凛然地站于寝殿门口,负手而立,淡漠地扫视着房中面色惊惧的人。
燕妤极快恢复镇静,面色仍盈满和气:“皇帝来了,过来坐。”
房中桃香气溢,粉蝶似的桃花含笑靥靥,偏入了嘉和帝的眼。
“许久不来寿安宫,竟不知太后宫里都有了桃花。太后不早点让人去请朕来,朕也好静心观赏一番。”
燕妤掩面一笑,圆场道:“前几日内务司刚送来的,今日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特邀皇帝前来。”
嘉和帝俯下身,仔细瞧着花瓣中细嫩的花蕊,双生双依,却又彼此分离。
赏花人的心思无需非得在花之上。
“既是内务司送来的,怎么朕那儿没有?若论朕为男子不喜这些,那阿曦宫中又为何没有?还是说,这花就是经内务司之手,专门送给太后的?”疏离的目光向上探去,直对上燕妤沉静的眼睛。
燕妤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她随手洒了点水在花瓣上,无所谓道:“山西巡抚之子这几日进京赶考,特意送来的。哀家听闻,好像是极远的岭南之地花匠日日用心培育,才得了这今年第一株桃花,马不停蹄就送来哀家这儿了。”
闻言,嘉和帝直起身,背过身去,不再看向燕妤:“太后想说什么?”
“春闱一事,哀家要礼部常彬主考。”燕妤道,“你选的那个翁渟,哀家不同意。”
“太后何曾有了插手朝廷之权?朕怎么不记得了?”嘉和帝没有退让,冷冷反问。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哀家多问一句,便显得哀家逾矩了吗?”
“太后难道就这一次逾矩吗?”嘉和帝冷不丁地发问,令燕妤瞠目。
这是她与嘉和帝明争暗斗的几年来,嘉和帝第一次把他们间的难堪摆到明面上。
嘉和帝沉了口气,手搭在腿边:“春闱考官,定是翁渟,朕不会改。至于太后,朕希望你不要掣肘。”
一时分不清,这是作为君王的命令,还是为儿的请求。
空气瞬间沉默,似是回到了冬天。
良久,燕妤开口:“皇帝,哀家头回听到你这样跟哀家讲话。”
嘉和帝未答,静静低头坐着。
“吾儿长大了,是该变了。”燕妤自嘲笑道,一把将那桃花打翻在地,白瓷掷地有声,裂成不可再复原的碎片。
“娘娘,小心手啊!”郑贤叽叽喳喳立马上前,忙要将地上的白瓷片捡起。
嘉和帝冷静地回眸,他终是还愿意再看太后一眼。
“住手。”他沉声道,“就让它留在那。既已打碎,再捡回去,便没了意义。上等的白瓷付之东流,朕只希望太后将来不要后悔。”
“哀家自己做的决定,就绝不后悔。”
“很好。那朕也不必再劝太后,朕还要去阿曦那儿用膳,便不多待了。”
嘉和帝拎袍而起,一刻也不肯多留,起脚疾行。
待屋中空落,憋在喉间的一口终于吐出,燕妤猛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震得发疼。
“太后娘娘,没事吧!”郑贤欲伸手抚拍燕妤的背,却被燕妤拦住。
“哀家没事。”
涨红的面色渐渐消退,燕妤扶着案几起身,目光紧锁嘉和帝离开的方向,挪不动眼。
“娘娘,陛下想来不是故意要与太后怄气的……”
燕妤嘴角无奈地弯了弯,“皇帝就是故意的。他一口一个‘阿曦’地唤着,真当哀家听不明白?于哀家,便是‘太后’二字,哀家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没唤过‘母后’了。”
凄凉的风晃动了窗帷,燕妤淡淡道:“用膳吧。”
——
翁府的玄漆大门,从未在翁渟的记忆里出现过。
上京城中屋舍错落繁多,独独国公府尚玄色漆,犹如鬼刹地府。
门口的侍卫自是不认识翁渟,眼瞅着翁渟站在府门口愣了半晌,心中难免起疑,直冲过去道:“你是何人?”
翁渟似是不想进去,故意反问:“你觉得我是谁?”
侍卫没有耐心,抽出剑就架于翁渟脖颈旁:“少说废话。”
翁展宁养的人,当真是跟他一样无情。
翁渟哂笑一声,没有任何反抗和求饶:“我刚才在看国公府顶上的天。”
侍卫不想听翁渟胡扯,可碍于大庭广众不好随意动手,只能忍着,牙关微微颤抖。
“我想看看,这片我不曾看过的天,到底有什么不同。”
“有何不同?”侍卫想吸引翁渟的注意,准备随时按其于剑下。
翁渟凝眉想了想,笑道:“少点心境。”
“什么?”侍卫正不解,可手上的动作未停,正准备肘击翁渟的脊背,翁渟突然向旁侧跨一步。
“去告诉你们国公一声,翁少师请见。”他道。
侍卫一头雾水,手中的刀也失了力:“谁?”
翁渟颇觉好笑:“翁渟,翁少师的名,没听过?”
到底是谁在自轻,他无奈地笑了笑。
侍卫许是想起来了,大惊失色,刀脱手直直落地,“你就是翁渟?”
“我是翁渟。我今日不追究你的失礼,快去通传吧。”
侍卫跌跌撞撞,扶着门框进去,顷刻间,便躬身出来。
“少师大人,国公有请。”
翁渟目色平静,稍稍点头,抬步而起,与头顶御赐牌匾擦身而过。
玄漆布满横梁立柱,湖中有一亭,唯假山两座耳。草木稀落,池中鱼影寥寥,枯草成堆,倒是不见生机。
游廊堪直,未有曲水流觞之意,想来是翁展宁为了便于洞察府中情形,不爱曲折复杂,直愣愣的游廊如深不见底的井口。
翁渟慢悠悠地走着,该是走马观花,却无花可赏,当真唏嘘。
“国公府还真是简洁素雅。要去何处,怎的走了这么久。”翁渟置喙道。
领着他往前走的小厮没有搭话,依旧埋着头走着,步子轻快又匆忙。
“除了翁国公,还有谁在候我?”翁渟倚过头问道。
小厮仍是不语。
翁渟跟上他的步伐,轻声问道:“国公府里,不可出声?”
小厮一言未发,步子又加快了些。
翁渟没有一味地跟上,而是放缓脚步悠悠而行,和小厮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国公府规矩森严,底下的人不敢多言一句。草木稀疏寥落,尔尔人丁添些生气。
翁渟突然觉得,枫栖殿的枫树生得格外好。
虽然他一直都这么认为。
他正踱步徜徉之时,小厮顿住步子,小声说道:“少师,书房到了,国公就在此处见您。”
翁渟浅浅颔首,抬眸望了望门上悬梁。
没有牌匾。
这间书房没有名字。
按规矩来讲,翁渟是客,当正堂落座。可小厮偏把他带来了这一处无名无姓的地方,不愧是翁展宁的薄凉。
他叹了口气,推门而出。
翁展宁老朽的背影覆于木影之中,淡灰锦袍笼罩着他瘦削的身形,朦胧的水雾勾勒不出他的轮廓。小时候依稀见过的一眼,却无法与眼前人重合。
“你终于来了,不必行礼。”声音如同沙漠中的百年枯木,干涸而沉稳。
翁渟扯过一抹笑,装作不解:“为何说是‘终于’?难不成国公等我很久了?”
“翁少师是御前新贵,将上任的春闱主考,我该等一等的。”翁展宁转过身,白茫茫的水汽随着他口中的话语烟消云散。
一刹那,记忆仿佛敲响了鸣钟。
寿安宫里翁展宁毅然的脸,和跟前目带慈光的脸相互交融,最终成了翁渟不敢认的模样。
“我儿,让爹好好看一看你。”翁展宁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意欲拉住翁渟。
翁渟下意识地后退,眼瞧那滞于半空的手失落地缩了回去。
“国公莫不是忘了,国公府只有一个儿子,叫翁汲。”翁渟哂笑道。
“你还在怪我。”
翁渟笑着哼了一声,真觉不可思议:“国公乃朝廷众臣,止川扪心不敢怪之,也从不想怪之。”
不怪,不念,不嗔,便都是无情。
是从未有过的父子之情。
“翁渟。”翁展宁突然狠言唤他。
翁渟没有理会翁展宁的不悦,反而接着道:“若搁以前,我或许还会对我所谓的父亲抱有一丝期待,渴望他能对我有一句的关怀,哪怕一句。可国公,你别忘了,是你先将我在族谱上除名,是你在寿安宫亲口和我断绝了关系。如今一口一个‘我儿’地唤着,我只觉得难听。国公,这难道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怎么,难不成今天还要我陪你上演,认祖归宗的戏码?”
“翁渟!”
“翁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呼啸而来的,还有重重的推门声。
翁渟淡定地回过身,翁汲怒不可耐的气焰简直要烧了整座国公府。他快步上前扼住翁渟的脖子,颤抖道:“你怎么跟爹说话的!”
“住手!”
乱成一锅粥了,趁乱喝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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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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