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跨过门槛，沈邱衡打发身边同样鬼鬼祟祟溜出来的阿元去用膳，自己背着手慢慢踱步往外走。这时候的天气较之前相比已经暖和许多了，阳光照在脸上也显得格外温暖。沈邱衡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余光一闪，却瞧见一个他并不欢迎的人出现在这里。
“陛下万福。”
来人正是陈志。
沈邱衡微微欠身，脸上的表情称不上怠慢，但也着实称不上尊敬。陈志脸上看不出愠怒，也没立刻说什么，倒是他身后站着的带刀侍卫先上前了一步，沉声道:“太傅这是什么态度?”
“哦?”
沈邱衡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弯起的眼眸和着他那张脸，看上去没有一丝攻击性，但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棒：“臣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吗？照这位大哥所言，难道臣每每偶遇陛下就得跪下来当场磕两个响头才是正确的态度？”他低低笑着，抬起的眼中一片漆黑：“倘若这是陛下所想，那臣只能斗胆拒绝了。我沈氏子弟跪的，可不是陛下这样的人。”
“你!”
眼瞧着那侍卫的手按在刀柄上，似乎下一秒刀就会出鞘架到他脖子上，沈邱衡立马后退一小步，颇有些惊慌失措的说道:“哎呀，这位大哥可得小心一点，臣可是很脆弱的，若是一不小心磕了碰了，臣的夫人必定要伤心的。”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韩絮宁常常在外跑商，曾学过一些保命的武艺。但沈邱衡可是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从小连扫把这类东西都没摸过，更别说提刀拿剑了，可是真真正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就是后来为了追韩絮宁，秉持着“抓住一个女人要先抓住她的胃”的格言，他才专门费了一番功夫去学做菜。倘若真刀实枪的干起来，若身旁没人护着，沈邱衡必死无疑。
那侍卫自然也知晓沈邱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少爷，他握着刀柄，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这时，陈志才微微一抬手，笑道:“沈卿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可是宫中贵客，朕怎敢让你受伤？夫人近来可好？”
提及韩絮宁，沈邱衡脸上的笑才真实了几分。
“自然是好的，不劳陛下费心。”
陈志和善地点点头，又同沈邱衡说了些别的事，例如今天的天气不错，暖和了许多；御花园中种的某种花开了，甚是好看；湖中的什么鱼产了卵云云，倒真像是个闲来无事关心臣子的仁爱皇帝。可惜陈志挑错了谈话的对象，沈邱衡怎么可能会单纯地以为陈志来这儿就是为了和他瞎掰扯的？沈邱衡脸上挂着假笑，心里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去找韩絮宁。
“……朕的两个儿子都已到了该懂事的年纪，朕想着，再怎么宠爱也该叫他们学习了。沈卿意下如何啊?”
陈志口里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周玥膝下的，唤作陈子勋，一个是张昭仪从旁系过继来的，唤作陈子君。这孩子虽说不是张昭仪亲生的，但也给封了贵妃的位置。
“两位皇子想必也是如陛下您一般聪彗过人的，”沈邱衡先是不咸不淡地拍了个马屁，然后推辞说:“臣只怕才疏学浅，日后两位皇子若是有什么问题，唯恐无法仔细解答。”
“沈卿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朕的昭阳已在您这儿学了一年多时间，瞧着倒是不错。教导那两个一天只知道玩儿的，对沈卿来说想必更是易如反掌吧?”陈志微笑道。
沈邱衡的眉毛抽了一下，知道这事儿是推不掉了，只好说：“既然陛下如此看重臣，臣再推脱倒会显得落了陛下的面子。但只希望陛下您准许公主殿下仍留在臣这里，臣很中意她。”
这番话倒是陈志没想到的，他方才说的“瞧着倒是不错”只是客套话，谁曾想陈之瑾竟然真的很得沈邱衡青睐。他沉默了会儿，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受他掌控了。
“陛下？”
“自然”陈志笑着，应下了。
“若没有别的事，臣就先行告退。”沈邱衡拱了拱手，是一点也不想和陈志在这儿绕来绕去了。
那飘逸的身影渐渐走远，陈志脸上温和的神色也冷了下来，眼底翻涌着浓稠黑雾。他冷哼一声，随意一甩袖，带着一众侍卫离开了。
沈煜跟在陈之瑾身后，默默盯着着面前的小姑娘。陈之瑾长高了些，但也只堪堪到他的鼻尖，像从未变过一样，小小一点，瞧着脆弱稚嫩，其实比旁人都要执拗坚强。他停下脚步，看着几步之外随他一起停下的陈之瑾，眼眸温和的像三月的风。
“殿下。”他低声唤道。
“嗯?”
陈之瑾扭头看他，同样轻声地应着。四目相对时，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胸腔内跳个不停的心脏：明明那样微弱，却又好似带着一种万物生长的蓬勃。如山间清风，如晚间流萤；像太阳升起后橙红的摇曳海面，像天边翱翔的纯白鸟群。
“殿下，”沈煜的眼眸弯着，栗色的瞳孔里似乎洒满了碎金一般的光，他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或许感觉对了，想说的话就自己从嘴里出来了。他说：“我好喜欢你。”
陈之瑾眨了眨眼睛，说：“我也喜欢你。”
不过还没等沈煜高兴起来，陈之瑾紧接着说：“我还喜欢清逸、浣芝和祖父。”
嘴角的笑僵住，沈煜颇感受伤。他想说此“喜欢”非彼“喜欢”，嘴张开，又闭上，最后无奈地笑笑。
“殿下下午还去定国公府吗？”
“去的。”
“那晚上有时间吗？”
陈之瑾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想约您一起用晚膳。”
陈之瑾思索了会儿，说：“可以。”
“真的？”
“真的。”
于是乎，柳松城便在放人之后看到陈之瑾的马车没有往宫里去，反而去了另一边。老人站在门口，摩挲着下巴，他觉得奇怪，但只当陈之瑾心血来潮想去玩了。这样想，他还挺高兴。虽然陈之瑾及笄了，但在柳松城这儿，不管她看上去再怎么成熟冷静，都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嘛，爱玩多正常。
暮色四合，下午还有些冷清的街道又热闹起来。沈煜早早候在溢香楼门前，瞧见那眼熟的马车来了，立刻上前，朝车里的陈之瑾伸出手，要扶她下来。
掌柜的今天也在算账，他抬头，眼尖地瞧见人群中那穿着深蓝色广袖长衫的身影。他要迎上去，却又止住了脚步:温润的男人嘴角含笑，偏头看着身边的少女，少女还站在车上，低着头，轻盈地跃下。明明周围人声鼎沸，此刻却好像都消失了一般，世间只剩下了那两个人。
“真是般配啊。”掌柜的轻轻地感慨。
“是啊。”
“真真是金童玉女。”
“说得有理。”
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应和声。掌柜的回头，店里的小二和客人都趴在后面偷看。他无语片刻，走出柜台开始赶人：“看什么看!干活的去干活!吃饭的去吃饭!去去去!”
“怎么还赶人啊……”
“掌柜的真小气。”
人群作鸟兽散，堂柜的也站回了柜台后。不多会儿，沈煜就拥着陈之瑾进来了。他没有理会那些打量自己的人，修长的身形却准确遮住了几个试图窥探怀里小姑娘的视线。
“沈公子来了啊，还有这位小姐，今日过得可还好?”掌柜的撑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两人。
“一切都好，多谢您挂心。”陈之瑾嘴角带着一点笑，回了一句。
一道凉凉的视线飘到堂柜的身上，沈煜有些吃味地拽着陈之瑾，冲掌柜的做了个口型，又接着说:“殿下上去吧，没什么好聊的。”
“嗯？好吧。”
掌柜的摇摇头，上次来这儿的时候，那么多人好奇公主殿下，他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也没说半句催促的话，想必是沈公子今日心情不好吧。
那么刚刚的嘴型……
掌柜的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有些汗颜，还是吩咐人去拿了送上去。
于是，摆满菜式的桌子上赫然多了一壶洒。陈之瑾盯着那白瓷酒壶，想到柳松城往日里大口喝酒的豪迈样子，有些嘴馋。沈煜轻轻的笑了一声，拎着洒壶替陈之瑾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叮嘱道:“这酒度数不高，但也请陛下切莫贪杯。”
“嗯嗯。”陈之瑾捧着酒杯，低下头闻着香气，敷衍的应了一声。
烛光摇曳，两杯酒下肚，平日里清亮的凤眸已经有些迷离；两颊绯红一片，被酒水浸染过得唇瓣抿着，泛起点点水光。沈煜眼眸微暗，这点量还不至于让他倒下，但空中飘得酒香携着心上人身上的味道在他周身蔓延，让原本清晰理智的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殿下日后有什么打算呢?”沈煜有些移不开视线，只好说说话勉强转移一下注意力。
“嗯?我吗?”
陈之瑾拽了拽衣领，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锁骨，引得对面的人眼神越发深邃。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抬起眼皮，瞥了眼沈煜，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又学文又学武。一个公主，不去好好享受宠爱，却做这些，不能不叫人多想。
酒液潺潺落下，映出亮晶晶的光。陈之瑾抿了一口，慢慢说：“哪怕听了之后会掉脑袋，也好奇？”
沈煜愣了一瞬，他不知道陈之瑾这样说，是受了酒精的影响，还是真的......但又有什么关系，沈煜想着。他从幼时到现在，一直顺风顺：他有出色恩爱的父母、强大的家族、和睦的兄弟关系、聪慧的头脑，在旁人眼中如此完美，但对他来说，却过得有些无聊。
沈煜渴求变数。因此，陈之瑾想做便去做，他会成为她脚下的一块石阶。
“嗯，好奇。”
陈之瑾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定：“我，要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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