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国力强盛,邦交频繁,如此天朝上国,自有一番开阔胸襟,愿引万国来朝,但观鸿胪寺终日奔忙,便可见一斑。长安多有外国人,百坊之中胡汉杂居,寺观遍地,道教为大成国教,道观自不必提,就以佛寺而言,虽不及南朝四百八十寺此等规模,却也不多逊色,更因为上一旬刚刚度过盂兰盆节,佛寺遍开戏场,设俗讲,热闹非凡。
一相对比,道观的清高便显得不近人情起来,因此哪怕玄都观就在长安城朱雀大街右侧的崇业坊中,除去芳菲的桃花时节,也总是一副十分冷清的情形。
玄都观占去整座崇业坊几乎十之**的土地,更在坊墙上开了一道门,可见豪横,此时满观桃花早已落尽,累累硕果无人采摘,尽数垂在枝头,密林掩映中的道观深处却有贵客。那是一个装束华贵的青年男子,眉目英挺,较之旁人稍显苍白,在他身旁,有一人行叉手礼,正殷殷地望着他。
“平卢节度使,白玉鱼龙四对并玉石莲花两朵,剑南节度使,铜鹤一组......”太子手拿一张字纸,正低声念着,他虽未蹙眉,眉宇间却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并一丝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他又抬起眼来看向韦间。
“殿下忘了,四郎是将作少匠”,这一眼韦间立时会意,便提起韦阑,见太子了悟,他又道:“殿下也看见了,圣人千秋将近,这些地方大员都早早借着骊山温泉宫的名头送了东西,以博圣宠,殿下既是人臣,又是人子,更该早作打算。”
天子千秋节在九月八日,而今天已是七月晦日,要说早作打算,只怕已经有些迟了,更何况早有人珠玉在前。但韦间这样说,太子只是点头,他们同坐在檐下,能见青天白日,太子向大明宫的方向望了望,低声道:“孤知道。”
太子这样说,自是早有准备,韦间立刻便叉着手将身子往前一探,追问道:“不知殿下预备了什么?”
太子闻言却有些踌躇,但韦间长他十岁又六,虽是从门荫入流,却多有政绩,多受褒奖,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素来干练精明,又是他妻兄,论关系是太子亲信,因此他还是低声道:“今春我朝大败突厥,俘三百人,得良马千匹,拟献于圣人,以为祝贺。”
以往打突厥,总是一触即走,打回去便算了结,今春却穷追不舍,还杀了突厥一个王子。韦间听得前半句便觉不好,此时一听,大惊失色,急道:“殿下还不曾上书吧?”见太子摇头,他才松了一口气,又叉手劝道:“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虽遥领陇右道元帅,然而殿下也明白,领在其次,重在一个‘遥’字,殿下居东宫,御宇仅一步之遥,君父尚在,最忌储君结党营私,殿下与臣相交尚且要如此避人耳目,安敢公然结交边将,干预边事?”
圣人身为天下共主,坐拥天下,自然是极难讨好的,然而再难讨好,也总还是有人能做到。女人可以,譬如杨惠妃,臣子可以,譬如郎官,譬如高利仕,譬如这些封疆大吏,就连伶人歌女也可以,唯一无法讨好他的,竟就是他的儿子,而其中又以太子尤甚。
圣人曾一日之内废杀三子,那都是太子的兄弟,早晨还是王侯,日落时就成了尸骨,当今太子正是因此得位。不身在其中,很难体会太子对圣人的那种敬畏乃至惧怕——他是个皇帝,远远胜过是个父亲。
但他到底是个父亲,而太子是他的儿子。面对这样一位英明强势的君主,这样一位高大而难以逾越的父亲,他惧怕也仰望,并难免暗暗怀有一分得到父亲青眼的期盼,他常伴君侧,多少明白皇帝的性情,只觉自己再也拿不出比这更好的礼物,韦间所言他亦明白,太子苦笑道:“孤出于十六王宅,手中有多少筹码,圣人再清楚不过。”
韦间便知道太子不愿意,他只好再劝道:“臣知殿下纯孝,所作所为皆是为君为民,昭昭之心,天地可鉴,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朝中本来不缺捕风捉影的小人,就更不该行瓜田李下之事,”韦间咬一咬牙,低声道:“难道殿下忘了萧侍郎?”
太子当即变了脸色,又不自觉地向坊外一望,韦间便想起来,那是大明宫的方向,却也是光福坊的方向,萧宅正在那里。实际萧广道在东宫崇文馆做校书郎时,东宫之主还不是现在的太子,然而以圣人的多疑,构陷结党营私几乎不需要证据,更何况太子宫中有一位颇为受宠的萧良娣。
韦间本不愿意提起萧广道,他的妹妹韦氏是太子正妻,萧良娣是太子宠姬,他效忠太子当然不全是为了妹妹,却也很难说全然不是,倘若提得多了,不是也成了是,更何况哪怕同样是挟恩,死人也要比活人来得好些,萧广道虽然还没死,却也和死人差不多了。但他转念一想,为臣子者,挟恩事主当然不妙,一无所求却似乎更加不妙。
太子以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木案,神色犹豫,“可惜了今春这场大胜,那么些好马......”韦间明白过来,太子手中空空,实在舍不得这枚将要到手的筹码,然而朝野上下,双双眼睛都盯着这里,想要拿这枚筹码又岂会容易?皇太子身份敏感,染指边事,这枚筹码就算拿到手里,也恐怕要变成烫手山芋。他略一思索,问道:“殿下可能保证他们忠心?”
“今春大败了突厥,献俘献马都不在话下,乃是常理,但殿下不要出面,只在其中寻可信靠之人,帮着升官加爵,市恩于他们,日后自然是殿下的臂助。”见太子还是不语,韦间轻轻道:“殿下已是司徒。”
司徒位列三公,三公,论道之官也,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位列正一品。无所不统,就是无所统,圣人立他太子,又封太子如此高位,要的就是他虚设,哪怕是虚设,亦早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开远二十五年皇太子遥领河北道元帅,大破契丹,因此功得封司徒,如今又遥领陇右道元帅,大败突厥,此功是与不是,赏与不赏,只在圣人,倘若太子自己贪功,恐怕反倒要立成罪。
太子黯然点头,然而韦间此次特意邀他一叙,又带着礼单有备而来,必定有他的成算,太子露出恳切的神色,“既然此路不通,圣人千秋一事,子金可有何见教?”
终于进入正题,韦间立刻一拜,口称不敢,太子又连忙将他扶起,“还望子金为我分忧。”如此好一番拉扯,韦间方叉手道:“不敢称见教,但臣确有一拙见,愿说与殿下一听。”
“不知殿下可见过临淄长公主?”见太子面露不豫之色,韦间便知答案,“臣之拙见,便是由殿下出面,奏请为临淄长公主殿下办笄礼。”
“临淄长公主虽有册书,然而身世成谜,至今仍广有质疑之声,而圣人对长公主的宠爱溢于言表,殿下乃一国储君,亲自提出此事,就是以储君的身份认可了临淄长公主的血脉,殿下又是长公主的阿兄,作此提议,自然是兄妹情深,也为君父分忧。此事不费多少力气,无论成与不成,都决计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多半能讨圣人欢心。
“兄妹情深?”太子嗤笑,“韦娘想去看她,也被拦在了门外,虽然我说起来是她的兄长,却见也没见过这个妹妹几面,更不知道她的序齿......如何办得笄礼?”
笄礼到底办不办并不要紧,到底是不是临淄长公主该及笄的时候也不要紧,让太子去提这件事,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此事既无结党营私之嫌,也无费心劳力之累,就算真办,自有礼部,宗正寺和太常寺去办,功劳却在太子头上。
且长公主地位再高,再受宠爱,到底是个女儿,无法对太子构成威胁,而倘若长公主荣宠不衰,自然更应该与她亲厚。在韦间看来,此等做人情的机会千载难逢,不过是轻轻地伸一伸手,却也许就能恰好搔到圣人的痒处,并同时市恩与天下最有权势之二人。
“殿下可曾仔细看过临淄长公主殿下的册书?”韦间问道,见太子不语,他即主动答道:“临淄长公主的册书正封朱敕,凤阁鸾台印签齐全,全然正经,册书中虽无年纪,却偏偏写明了长公主的生辰。”
“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临淄长公主生于九月八日!”太子大吃一惊,他自然看过册书,却只记得它正封朱敕,写着长公主封食邑五百户。
“殿下,连年份都不知晓,这生辰多半也不会为真。”太子明白韦间没说的话,册书不是玉牒,本不需要记载出身,可它连年份都懒得捏造,却偏偏要注明生辰,既捏造了生辰,又偏偏要选在九月八日,就算不解其间深意,也总不会是什么意外。
眼见太子动摇,韦间趁热打铁:“别人得势,还要为自己的父兄谋利,而长公主与别人都不同,她的父亲就是殿下的父亲,她的兄长就是殿下您自己。”
太子抬眼,瞧见韦间殷切的眼神,他又扭过头去,不知是在望大明宫还是光福坊,这一旬都天气晴好,季夏将尽,午后的桃林间已不觉多少暑热,有一道日光穿透密林,恰好照在太子鬓侧,韦间想,太子不过而立之年,那丝丝白发,大约是光照错眼之故。韦间眼前一花,是太子颔首:“那子金以为,孤该何时上书?”
见太子终于点头,韦间立刻回神,恳切道:“臣以为,越早越好。”
“但观长公主册书,便知中书令态度,但他不比殿下身份,殿下大可先下手为强,若成,还有一个月的功夫,筹办一场笄礼大致足够。”
太子便颔首,又与韦间稍作商议。明日就是朝日,既劝得太子打定了主意,韦间便很快告辞。太子回到东宫,径直将太子家令叫来,却是吩咐他去置办宝马雕弓,再配上好鞍鞯,又听太子道:“再多预备一副给女子用的,仔细些,要尽善尽美。”
太子家令一一应下,却暗暗吃惊,太子妃韦氏年三十又三,近年颇有些病弱,跃马挽弓是不能够,余下的太子姬妾中又有谁能得这样优待?他想起来萧良娣,并感到信服,在东宫之中,惟有萧良娣才有这等手段,尽管她性素文弱,如今更在孕中。他觉得自己窥得一点端倪,因此自作聪明道:“还有一事当向殿下回禀,前次从太医署请了医师来看,道萧良娣本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忧思难消。”
太子瞧了他一眼,“那现在如何?”太子家令立刻道:“听说已好得多了。”太子停住脚步,他抬起头看看天色,就听太子家令问:“殿下何时夕食?可要去太子妃娘娘处?”他本来尚在犹豫,一听这话,当即摆摆手调转了脚步。
“韦娘让你来问?叫她不必等了,孤先去看看萧良娣,方才所说之事要放在心上,限你中秋前办妥,”太子家令叉手唱喏,只觉有哪里不对,殿下这样限时,也不可能是给萧良娣预备的,因此他急忙问道:“不知马具应按何等规格,请殿下示下。”
“一套是孤自己的,至于另一套......”太子顿了顿,低声道:“规格比照皇太子规制。”
太子家令百思不得其解,却只能诺诺应下,眼看太子远远走开,踏入萧良娣院中。东宫本来不大,萧良娣却单独住一个二进小院,院中满植香花,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为通风计,屋子的窗户大开着,窗柩上绷着细密的青纱,在外能瞧见里头影影绰绰的人影,有一点药气弥散而出,在这微微郁热的空气中与花香纠缠起来,仿佛别出心裁的上好新香,前调馥郁而尾香清苦,使人回味无穷。
萧良娣正卧床屋中,她本来就是雪肤花貌的形容,此时又受孕吐折磨,面容带一丝苍白,眼角泪光点点,仿佛一朵静静含苞的昙花,沾满夏夜的露水。太子一进屋中,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萧良娣。
见到太子入内,她很轻很快地笑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太子却几乎目眩,仿佛见到一朵昙花砰地绽开,它紧紧裹在蓓蕾中的香气像一支急箭将他射中,又如同雪地浮光一般,眨眼就到了尽头。萧嗣音已经慌忙地坐起来掩自己的衣襟,太子几步上前,按住她的动作,“孤来看你。”
萧嗣音挣扎了一下,太子已挥挥手叫宫人退下,又亲自拿来隐囊垫在她腰后,他坐在床边,抓住她冰凉的手,握了一握又放开,转而去摸她的小腹。
“孤听说你好些了,真的么?”萧嗣音便笑了笑,冲淡了脸上的苍白,“妾已好多了,”她的目光在太子脸上描过,低声道:“殿下不必忧心,只要一想起殿下,妾就不觉得难过。”
萧嗣音柔顺地依靠着他,言语亦温柔。她自怀孕以来一直反应激烈,饮食不进,很快便憔悴下来,又碰上萧广道立罪一事,总难展颜,他明知她家族凋落,从此便如风中飘絮,除了自己以外再无依靠,且萧广道落难亦未免没有东宫的干系在,但他自己尚且如履薄冰,正因如此,又如何敢开口?
可萧娘不哭不闹,也不哀求他去为自己的父亲求情,无论何时他来瞧见,都是这样的柔顺静谧,又比上次更苍白一分,有时候竟叫他觉得愧疚,进而从心中生出许多怜爱。
太子怜爱地瞧着萧嗣音,抚摸她消瘦苍白的脸颊,“我听家令说,医师说你心中郁结......”他本来想问,你为何事心中忧愁?却一时哑口无言,因为他明知答案。
反倒是萧娘向他露出一个笑容,摇头温柔道:“殿下何苦问呢,”她抓住太子的手,“很多事情妾都不懂,但妾知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殿下亦很难过。”
“殿下觉得妾狼心狗肺也好,铁石心肠也罢,”太子看见萧嗣音眼眶发红,一闭眼就有泪水滑落,可一睁开,又是那副温柔眼色,萧嗣音专注地望着他,“妾自知不像韦姐姐她们,妾从此再也帮不上殿下什么忙,我不愿意叫殿下为难——”
太子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却终于只是叫她的名字,“嗣音,嗣音。”
他是太子,本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心中却不是没有怨恨,亦不是不知道别人讥笑他软弱,更不是不厌恶如今的一切。他在韦间面前一派儒雅,此时在自己家中,在这样温柔坚定的怀抱中,在这注定再不会背叛他的女人面前,他终究感到一点点安全,心底的怨怼委屈倒流而上,像一把苦彻心肺的黄连,叫他几乎张不开嘴。
“孤这个太子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出手阔绰,什么拿不出来?可我呢?!孤不是不想,孤是不能,他怎么是这样的人,我进他要嫌,我退又生疑......他到底想我怎么做?!”
他连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偶一为之的诉苦,也都是这样的语焉不详,克制收敛,萧嗣音垂首靠在太子肩上,侧头就看见太子灰色的鬓发,她知道他早生华发,拔也拔不尽,梳拢起来,也不再是满头乌黑了。她想,他才三十岁。
萧嗣音抱紧他,侧首悄悄地吻了吻他的鬓角,满眼的怜悯温柔在闭目时凝作泪水,挂在他发上,萧嗣音靠在太子肩头,在他耳边轻轻道:“殿下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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