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深秋格外多雨,凄清寒凉的雨露洒落,将镇湖的石板路浸得满是泥泞与水洼。满城粉墙高苑,似乎全隐在云雾之中。
杏梅巷里,有几个行人撑伞路过,鞋履踩过松动的石板,溅起一泼水带泥。
那泥点沾到路旁一个孩子的腿上,泥夹水的冰凉瞬间让她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转头,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乖巧脸蛋。
那孩子并没有因泥点沾身而恼怒,只是默默地用小手抹去泥点子。
行人认出她来,正是裴知州府上的三小姐裴凝莺,今年才四岁呢。
他们几人匆忙道歉,并塞给她一把糖。
裴凝莺本就没在意,还得了一把糖,高兴得捧着糖跳起来,冲旁边比她高一些的孩子说:“裴纵,我分你一颗!”
裴纵撑着伞,看见伞下的妹妹活蹦乱跳,一时生气,“你倒是快活,可麻烦死我了!我才不要你的糖呢!”
他们已经在这路边站了至少两个时辰!且,每日都在这儿等!
裴凝莺嘟嘟嘴,被他凶得很委屈,乌溜溜的圆眼像是山泉水里捞出来似的清亮,“可是,可是我说过你不用陪我嘛!”
裴纵闻言,又气又急,“祖奶奶不放心你成日往外钻,非得我看着你,你以为我想来么!?”
自裴凝莺可以走路可以说话以来,她就成日嘟囔着要往杏梅巷去,说是要找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裴凝莺说,她总是梦见一个人。在梦里,那个人一副家破人亡的脸,还经常凶她,但他也会很耐心地和她讲话。
模糊的梦境,断断续续,详细的她都记不得了,可就是有一个想法在心口,清晰、猛烈的生长。她想,她要救他。
可明明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救,怎么救,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最初,裴家人以为裴凝莺让邪祟缠身,老太太上了道观求符辟邪,也请了道士下山。
但都没用。
后来,裴凝莺犟得太厉害,老太太寻思着,左右对她没什么坏处,便任她去了,只叫裴纵要好好看着她。
恰逢近来雨多天凉,等起人来,实在要命!
何况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行了,回去罢,明日再来,”裴纵理了理裴凝莺后背被风吹乱的领口。
裴凝莺巴巴眨眼,望着巷子深处,落寞地垂眼,“可是……”
裴纵一把抱起她,把伞塞到她手上,“拿稳了,我抱你回家去,你不是要救那个人么?你先染病死了怎么办?”
裴凝莺两手握着伞柄,仍有些不愿,但被好生劝两句,小脑袋瓜子转了两圈,觉得有理,便答应裴纵回去了。
一路上,裴凝莺那水汪汪的眼睛还盯着杏梅巷。
偶尔跑过几个孩子,路过几个抱着孩子的人,她都看了。
每一张脸都不是梦里那人该有的模样……虽然她也不知道那人小时候该什么样,总之,那些人的感觉就不对!
.
兄妹两人回来时,裴纵还抱着裴凝莺。
顾氏站在府门,横手夺去裴凝莺手上的伞,支在裴纵身上,又将裴凝莺往地下拉。
顾氏呵斥道:“怎么叫你二哥一路抱回来?你怎么如此不懂得心疼你二哥。”
雨水斜飞进裴凝莺身上时,她呆愣住了,没想到顾氏反应能这么大。
不等她反应,裴纵抱着她往老太太屋里钻。
老太太见他俩浑身湿透,连忙叫人过来给他二人换衣擦头。
待换完衣裳,老太太得知方才顾氏所为,先去将顾氏数落一顿,这才回来。
裴凝莺正抱腿蜷缩在床上,毛团似的小人坐在那儿,发出细细的哭泣声。
老太太心疼得过来抱她,将她抱在身上,轻轻拍打她的背,“凝莺,不要和你娘计较,她就是个脑子坏的。”
怀中的孩子摇摇头,抽抽鼻子,可怜兮兮地抬头望老太太。
裴凝莺眼圈通红,像是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软软糯糯的,“不是的,不是的……”
老太太顺着裴凝莺的背,轻声细语:“那是怎么了?”
“我、我没有找到那个人!”裴凝莺哭得伤心,整个脸蛋都红扑扑的。
其实,老太太不明白。
裴凝莺不过是个四岁大的人,能说清楚话就已然很了不得了。可她非但能记住她的梦,还能讲出来,甚至记得自己要去救人。
一向没头没脑傻高兴的小孩子,一到这种时候就跟个大人似的感伤起来。
倒叫人拿不好主意。
但老太太到底是宠爱她的,于是当下安慰裴凝莺:“既是有梦,那凝莺便是命中注定之人,上天必不会叫你失望。”
老太太说得复杂,裴凝莺只听懂了一点点。
祖奶奶应当说的是……她可以找到那个人,也可以救他罢!
裴凝莺渐渐安静下来,闷闷趴了会,困意席卷。
裴凝莺被老太太抱着哄入睡,熟睡时,她还在小声念叨要救他。
朦胧的梦,捉摸不透。
她是裴府的小姐,纵使爹不疼娘不爱,总归是个小姐,活在裴府的花室,吮吸蜜露而生,前路永远坦荡阳光。
她不会见到一间满是血污浊臭的屋子,更没有机会见。
可她就是梦见了!
那样血腥污秽的地方,破烂陈旧的瓦顶,底下的台上系满粗绳,架子上摆着沾满黯血的刀子。
她还看见梦里那个人,低声下气地跪在贵人的旁边,为他们洗脚擦手,被老太监们摸脸捏手,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头,受着一日又一日的委屈。
裴凝莺吓醒了,同时把老太太也惊醒了。
裴凝莺抱着老太太的手臂,又开始哭,“凛、凛,凛英!”
老太太慌张地揽过她,“凝莺又梦见他了?”
裴凝莺哀怨又可怜地望向老太太,可惜,黑夜里,她看不清,可她还是哭着说:“梦见了,梦见了!他叫凛英!”
她人小,说话不太清楚,话说出来,像在喊自己。
老太太叹气,将裴凝莺整个圈在怀里,有些无可奈何,“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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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杏梅巷里一间竹屋仍燃着灯,昏黄的灯下摆着几盘吃剩的小菜,旁边一杯浊酒。
酒气熏着屋室,压抑的气氛更甚。
仇云方一回屋,便听见内屋不时传来打骂的声音,心猛地跳了几下,她赶紧跑到内屋,将门狠拉,竟是拉不开。
仇云只好拍门,喊道:“老庄,你在做什么!”
屋内再次传来几声木头撞地的声响,门才缓缓打开。
老庄满态油红,酒气横生,显然是喝醉了酒。他小眼眯起,扫了仇云几眼,一把推开她,兀自坐到桌椅旁去,一口闷下浊酒。
仇云赶紧进屋,看见浑身乌青的少年跪在地上,旁边倒着几个矮凳。
少年神情寒凉,鸦睫挡去眸色,发白的面容透着丝丝苍弱清冷。
老庄打得狠命,少年站不起身,只能微微颤抖着跪在原地。
仇云跑过去,蹲在他身旁,抹去他手臂和脸上渗出的血渍。
老庄大哈一口气,还想倒一杯酒,却发现酒罐中一滴不剩。他转头,看向屋内二人,登时又来了气。
他起身走进来,抄起矮凳砸向仇云,少年将仇云护在身后,生抗了那一矮凳的砸。
老庄骂道:“仇云,叫你当初收养他!如今好了,连买酒的钱都没了!”
那矮凳的尖角砸在背脊上,钻骨的痛令少年颤抖。
仇云拽开少年,将他拉到身后去,“是,我是要收养,可你当初拿了曲衣给的钱!也口口声声答应好照顾他!那些钱养他一个孩子绰绰有余,而你却把那些钱都赌光了!”
“你还敢顶嘴!”老庄瞪大眼,随手拿起东西就砸。
仇云死死护住身下的少年,而这样的姿势,让她双腿跪着,一个又一个重物不停砸在她腿上的骨头与关节处。
少年挣扎着,不想让她这样抱着护身,奈何他年幼,纵有再大力气也拧不过仇云。
这场殴打,以老庄没了力气告终。
仇云不管不顾身上的伤,只是牵起少年的手,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脸、胳膊、腿上全是血口,整个人都伤痕累累的,背后一块三角状的乌紫血痕。
他还不知疼似的,眸光黯淡,将一切都看作浮云,直到他看见仇云关切的模样,他的神情才慢慢融化。
他抱过仇云,“大娘,我没事。”
他的声音将仇云心中一根易断的细线彻底崩摧,仇云无声哭了起来。
仇云声线颤晃:“凛英,你怎么就……”
怎么就跟了她这样的一个家呢!
老庄今儿个赌钱又输了,欠一屁股的债,被直接轰了出来,还让一顿好打。
本就失了面子,心情暴躁,还欠着钱,如今听屋内微弱的哭啼,愈加烦躁。
正准备进屋,老庄忽想起个赚钱的法子,他看向屋内,“仇云,你前两日是不是说裴家那个小姐经常在巷口?她在做什么?”
仇云正用袖子给仇凛英擦血,仇凛英蓦地动了一下,仇云还以为是弄疼他了,不由放轻了手力。
仇云对老庄道:“人家三小姐在巷口,关你何事!”
老庄翘起腿抖了两抖,“关我何事?呵,我在想呐,裴府的小姐,估计很值钱罢?”
仇云狠瞥他一眼,道:“你怕不是狼心豹子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欠钱,想拐了人家三小姐么?你也敢动裴府的人!”
老庄一想,也是,裴府的人丢了那不得把镇湖掀翻,何况,那老太太又喜欢三小姐喜欢得不得了。
不过,他又想到别的法子。
老庄快步走到仇云身边,“赵曲衣是不是给过仇凛英一个镯子?赶紧把它拿来!”
“呸!”仇云顿时气上心头,“你怎么能动镯子的主意!那是凛英他娘留给他的!”
“老子供他吃供他喝,拿他一个镯子怎么了!他一个男儿,哪用得上那红玉镯子!?”老庄听不得妻子辱骂,当即推开仇云,把仇凛英一把拽起来往外拖。
竹屋外石板上的泥点,全被溅起。
仇云趔趄着站起来,可腿伤让她走不快。
仇云跑了几步,失力跌在地上,她扯着嗓子喊:“你放开他!外面那么大的雨,你带他去哪儿?你这不得好死的东西!”
听到“不得好死”几个字儿,仇凛英缓缓抬起了眼皮。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见仇云红肿的双眼。
仇凛英眨了眨眼,竟还看见仇云瘸腿,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以及,裴凝莺的模样。
小仇依旧是真太监,番外剧情他刀变自宫,大家斟酌着看,不喜欢不要勉强!
以及剧情需要,番外的小仇入宫时间比正文设定晚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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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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