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贞观万般不情不愿,却还是得顺着太上皇的意,赶回太康宫。一路上她都在暗自为那一盏一滴都没有沾过的竹叶饮感到可惜。
姜见黎不通茶道,但是煮出来的茶比任何人都合她的意,从前不愿承认,而今认清了这一点,隔三差五便要去讨一杯,已经有些欲罢不能的意味在里头。这还是姜见黎头一回给她用竹叶入茶,茶香从盏中溢出来,让人恍然置身万亩竹林,烦躁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若非姜见黎说,竹叶饮得半温半凉菜好喝,她早就细细地品尝一番了。
真是可惜,第一盏竹叶饮没尝到,萧贞观的心里不大痛快。然而等她到了太康宫,知晓了太上皇急匆匆将她请回来的缘由,那点不痛快顷刻间被点燃,她尚算有理智,压抑着怒火难以置信地问,“阿耶,您在说什么?”
太上皇直视着那双怒火中烧的双眸,言语之中的笑意顿时消弭于无形,“哦?贞观不愿让阿徽入国子监?”
竟为了这个?
萧贞观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才离开皇城一个时辰,就被她的阿耶请了回来,原以为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却只是让魏延徽入国子监这等小事?
国子监中有不少受先祖恩荫而得以入学的学子,魏延徽要入国子监,算不得什么特例,更无需萧贞观为这事儿下诏,太上皇一句话就能办妥的事儿,偏要做出十万火急非她回来不可的样子。
“魏娘子想要入国子监,阿耶派人去同祭酒说一声便好,”萧贞观不解地问魏延徽,“莫非魏娘子有何特别之处?需得朕亲自下诏才行?”
魏延徽惊恐地想要起身,奈何腿脚不便,挣扎了数回都不曾站起,萧贞观将头撇向一侧,到底念着姜见玥的情分,缓和了语气道,“魏娘子脚上的伤害没养好,不必多礼,有什么话躺着说便是。”
魏延徽朝太上皇那处看了一眼,才犹犹豫豫地不再执着于跪地请罪,“陛下,臣女,臣女失礼,请陛下恕罪。”
“魏娘子一心向学,又有何罪?”萧贞观问太上皇,“阿耶将儿请回来?就只是为了让魏娘子去国子监这么一件小事?”
“这怎么能说是一件小事?”太上皇点了点魏延徽,“阿徽身份不同寻常,身子又不大好,要入国子监,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只有你这个当朝天子亲自下诏,才显得对她的重视,日后她在国子监才能安心向学。”
话说到这份上,萧贞观哪里还能听不懂?
太上皇这是在说,魏延徽虽是翊王之后,但是她不姓姜,姓魏,是魏氏女,借着姜氏的恩荫入学,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那些国子监的学生明面上不会如何,但暗地里难保不会看菜下碟,只有她这个天子表现出对魏延徽此番入京的重视,才能够让魏延徽在国子监不受欺凌。
“阿玥两日前离京,随郡主外出历练,归期不定,走之前向孤与阿蘅恳求日后在京中护佑阿徽一二,贞观,阿玥是你多年伴读,与你自小相伴,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该如此。”
萧贞观忽然觉得自己小瞧了魏延徽。
魏延徽此番入京,目的并不想她自称的那样单纯,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她也相信,她能看出来,阿耶阿娘还有阿玥也都能看出来。
但她一直以为魏延徽只是个藏不住事儿又手段拙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她不相信此女当真能改变翊王府的爵位传承,然而,阿玥离京了,而她,要入国子监了。
一旦入了国子监,就意味着她会在京中长留,会有自己的师门,随之而来的,是编织自己羽翼的机会。
阿玥或许是顾念着亲情,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个胞妹,才决定离京,让出一个机会,可是阿耶阿娘为何会同意?
阿耶阿娘凭什么同意?
哪怕魏延徽不姓姜,只因为她身上有姜氏血脉,就能够得到姜见黎当年得不到的东西?
萧贞观还记得,当年姜见黎骤然入京,阿耶本不愿让她姓姜,是萧九瑜执意如此,说什么“姜见黎”这名字是天意,阿耶才作罢,后来阿姊想让姜见黎入国子监,阿耶同阿姊在勤政殿谈了一整晚,最终阿姊妥协,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延请夫子入府教授姜见黎。
从前她看不明白,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萧贞观为姜见黎感到可惜,她能看明白,姜见黎为何看不明白?倘若她能看明白,为何要做竭尽全力去争夺她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
眼底的情绪风起云涌,太上皇慧眼如炬,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待萧贞观的脑子稍稍恢复了清明,才继续道,“阿徽初入国子监,难免有些畏生,孤记得颜家有个同阿徽岁数差不多大的孩子,你过几日将她召来,让她同阿徽熟悉熟悉。”
萧贞观不答,而是反问魏延徽,“魏娘子意下如何?”
魏延徽胆怯地揪着衣袖,小声道,“臣女全凭陛下与上皇安排。”
“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下吧。”太上皇吩咐道,“孤记得到阿徽换药的时候了,请祁奉御去配殿给魏娘子换药。”
魏延徽闻言颔首,“臣女告退。”
等到魏延徽退下后,太上皇将殿中宫人尽数遣出,萧贞观也跟着起身。
“你留下。”
“儿还有急事,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萧贞观不愿听。
“急事?”太上皇笑问,“赶回城郊喝那一盏未曾喝完的竹叶饮?”
“阿耶?你派暗卫跟踪儿?”
“算不得跟踪,只是好奇,吾儿最近总是去那城郊,你从前不是最见不得姜见黎吗?何时同她这般要好了?”太上皇慢悠悠地问,“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萧贞观转身便走,太上皇在身后道,“你不乐意讲也无妨,只是魏家那个日后势必要长留长安,你多少上点心。”
萧贞观顿住脚步,转过身,冰冷地道,“阿耶,儿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是不知,而是不愿知。”
魏延徽入国子监的消息,姜见黎是回司农寺轮值那一日知晓的。载着魏延徽的车架恰好从她身边经过,一旁同行的同僚悄咪咪告诉她,“这是翊王府魏娘子的车架,姜寺丞,这位魏娘子,你可熟悉?”
“魏娘子从前养在楚州,前些日子才入京,我也只不过同她有数面之缘。”姜见黎道。
“听闻这位魏娘子身子不好,莫非传闻是真的?”同僚十分好奇。
姜见黎目光扫过去,又移开,“哦,是吗?我瞧着倒还好。”
“下官也觉得传闻不可尽信,若是魏娘子当真身子骨不好,又怎么会进国子监呢?”
“国子监?”姜见黎的步子缓了缓,“这我倒是不知了。”
“前几日才去的国子监,是陛下亲自下的令,据说这位魏娘子在入学前,陛下还召见了颜府的四娘子,想来是觉着魏娘子初入京中,人生地不熟,故而让颜四娘子在国子监多加照拂一二,如此看来,陛下、太上皇都对魏娘子格外看中啊……”
对此,姜见黎的反应很是平静,“终是姜氏之后,天家看中,也在所难免。”
同僚说得兴起,被姜见黎陡然泼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许多,这才想起姜见黎也是翊王府的人,遂讪讪道,“是,是,寺丞言之有理。”
另一头,连序将启开一条缝隙的车窗彻底关个严实,魏延徽瞧见,漫不经心道,“看见便看见了,遮掩什么?”
“婢子是担心风透进来。”连序急忙解释,“只是恰好瞧见了黎娘子。”
“她终有一日会知晓,”魏延徽仰着头靠在凭几上,“早一日晚一日的,又有什么分别。”
连序担忧地开口,“娘子,县主如今并不在京中,若是这黎娘子对您起了什么歹毒的心思,那该如何?”
“姜见黎?她能做什么?区区司农丞罢了。”
“可她毕竟在京中的时间比娘子长得多,对京中也比娘子熟稔。”连序小声提醒,“娘子万不可掉以轻心。”
“不必多言,我自有谋划。”
魏延徽抚摸着簇新地麒麟足凭几,情不自禁地想,对长安再熟稔又如何,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非姜氏血脉的姜见黎,也只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压的蝼蚁。
得罪了上皇,多活的每一日,都是苟延残喘。
姜见黎回皇城司农寺的消息,很快被萧贞观知晓,她派扶疏过去截人,姜见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般做,从侧门溜了出去。
离了皇城,连王府也不回,冒着星月就往城郊赶,堪堪在宵禁前一刻出了城。
望着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姜见黎总算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愿见萧贞观,而是眼下还不能见。
谁知道今日魏延徽大摇大摆从她面前经过是不是故意的?
若是前脚刚遇上魏延徽,后脚就去勤政殿,太康宫里的那位还不知道如何作想。
总是还是那句话,眼下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是她不想滋事,并不意味着事情不会寻上她。
第二日她人刚从庄子上走出来,就被萧贞观拦住了去路。
“陛下今日不用上朝?”姜见黎看了眼天色。
“今日罢朝休沐,”萧贞观似笑非笑,“姜卿莫不是久不上朝,忘了这回事?不若朕下令恢复你每日一朝?”
姜见黎是五品京官,按规矩是应当列朝的,但是京中五品官算不得什么,若是五品以上每日都列朝,那偌大的殿宇可未必站的下,因而像姜见黎这种非三省官吏,若非急事,一旬临朝一日便可。
萧贞观这话乍一听似在威胁,但其实也可以算作一种恩赐。
毕竟能够每日面圣的五品京官与不能每日面圣的五品京官,是不同的。
若换做从前,姜见黎必然果断地答应,但是眼下,她还不能再萧贞观面前频繁地出现。
“陛下可饶了臣吧,臣住京郊,每日一来一回就要耗费不少时辰。”姜见黎急忙讨饶。
“这容易,你搬回王府不就成了?亦或者你不愿回王府居住,朕在崇庆坊赏你一座宅子?”
崇庆坊紧挨着皇城,住里面的全是显贵。
“姜卿愿不愿与显贵为邻?”萧贞观笑问。
姜见黎默然,萧贞观脸上地郑重不似作假,是真心想在崇庆坊给她个栖身之处,可她不能要。
“陛下莫打趣臣了,臣一个司农丞住什么崇庆坊,这农庄挺适合臣的,离万作园也近,”姜见黎拱手,“谢陛下好心,无功不受禄,臣愧不敢当。”
萧贞观面上的笑意暗了暗,意味不明地问,“这庄子,朕记得是王府的产业,后来到了岐阳县主手里头,是县主送你的吧?”
姜见黎点头,“不瞒陛下,是臣入司农寺时,县主送的贺礼,万方楼也是,不过臣也不白受这份贺礼,正旦之时,臣已经予了县主相应的银钱,银货两讫。”
一番话说得萧贞观通体舒畅,她竭力克制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戏谑道,“一个庄子加一个酒楼,在长安地界,价钱一点都不便宜,姜卿想必付出了全部身家吧,这就是姜卿这段时日穷得差点揭不开锅的原因?”
姜见黎也不反驳,顺势露出尴尬之色,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时辰到了,臣该前往万作园了。”
萧贞观寸步不让,跨步上前挡住了姜见黎的路,“今日反正无事,朕也去瞧瞧,顺道一起吧,可以给姜卿搭个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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