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下,文武百官心思各异,都在等着萧贞观的反应,姜见黎也在等,等着萧贞观能将傅缙那盏灯夸出什么花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萧贞观只道,“阿耶言之有理,太仓令,望你终有一日能成为我大晋良臣。”
献灯的结果至此明了,灯魁出自何人之手不言而喻。
今日魁首的赏赐是一副前朝画圣王述本的真迹,《早春溪行图》。傅缙擅画,尤爱王述本的写意画风,这赏赐也算投其所好。
《早春溪行图》到手后,傅缙难掩激动之色,只顾低头欣赏画作,没发现萧贞观频频看过来的目光。
姜见黎抚摸着空盏的边沿,侧过身去提醒坐在她下首的傅缙,“太仓令,陛下看你呢。”
傅缙恍恍惚惚地看向上首,观察了一会儿,疑惑地问姜见黎,“陛下当真是在看下官?”
“太仓令哪里的话,莫非我还能诓你不成?”望着傅缙这副浑然不觉的神色,姜见黎决定看在同为司农寺属官的份上提醒他,“将画收好,今夜太仓令的风头一时无两,当低调行事。”
这般拿着画卷一直盯着看,保不准就有有心之人妄自揣测,认为傅缙是在炫耀什么。
傅缙还没得意忘形,立刻整肃了神色,朝姜见黎露出感激之色。
萧贞观坐得高,距离又远,只能瞧见二人的嘴一张一合,压根听不到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不免有些着急,身子不经意间前倾了些。
魏延徽原本在回答苏后的问话,听到动静,余光萧贞观御座方向一瞥,心中的怪异之感更甚几分。
今日的夜宴处处透着怪异,但是究竟是何处有异,她压根说不上来。
在散宴回去的路上,魏延徽忍不住询问姜见玥,“阿姊,每年的正旦大宴都是这般吗?”
“自然,”姜见玥回答,“怎么了?莫不是觉得累了?”
魏延徽不禁怀疑是自己想岔了,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姜见黎不动声色地搪塞道,“这里是皇宫,自然铜外头不一样,庄严肃穆些,也是正常的,你不必在意。”
魏延徽还想继续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
“县主,魏娘子,请留步!”
姜见玥与魏延徽二人齐齐转身,急急忙忙往她们这处走来的是萧贞观身边的贾内侍,贾内侍手中提了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每个角上都站了一只形态各异的鸟,鸟嘴下垂了长长的穗子,每只穗子的正中坠了一颗圆滚滚的琉璃珠,在光下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县主,魏娘子,陛下说魏娘子初次入宫,这盏八鸟衔枝琉璃宫灯便赠予魏娘子,作为见面礼,愿此灯能为魏娘子照亮回家的路。”贾内侍恭恭敬敬地将宫灯奉上。
魏延徽踌躇不前,姜见玥冲她点了点头,“阿徽,还不快谢陛下恩赏。”
“臣女谢陛下恩赏。”魏延徽接过宫灯,宫灯不算轻,提在手中有些分量,魏延徽却拿得很稳当。
周围路过之人时不时投来打量的目光,可魏延徽被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了一夜,已经开始学会见怪不怪,无动于衷。
她与姜见玥并肩行走在宫道上,一时无话。
“阿徽是不是有话想问?”姜见玥主动打破了沉默。
“阿姊,陛下为何要送我一盏灯?”
“与其说是陛下送的,不如说是太上皇送的。”姜见玥解释道,“这盏灯是太后四十寿诞时川益郡进贡的贺礼,一直悬在太后的寝殿之中,后来太上皇与太后迁宫至太康宫,这盏灯也被带了过去,此灯为太后所有,陛下如何能赏?所以是太后赏赐,而太后与太上皇一体同心,太后之赏,便是太上皇的意思。”
二人的影子映在地上,被掺杂着月光的灯光照亮,魏延徽盯着看似并肩而立,实则一前一后地影子问,“阿姊,我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送我一盏灯,我是不是,太笨了些?”
姜见黎的脚步顿了顿,一只手握住灯柄,同魏延徽一道提着灯,这样一来,灯便不算重了,“阿徽,你不必多想,只需知道太上皇与太后,也是好意。”
姜见黎的那盏灯被萧贞观带回了勤政殿,就搁在自己的御榻旁的矮几上。
灯里头没放蜡烛,四面缠花画,就只是画而已。
萧贞观想点亮它,瞧瞧此灯走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可是她忍住了。
阿耶阿娘今夜没有离开太极宫,就宿在勤政殿左边的长信殿。
她瞧出来了,阿耶不喜欢姜见黎。若是放在从前,她巴不得如此,甚至会幸灾乐祸,但是现在,她得承认,她没那么讨厌姜见黎了,所以今日当看到姜见黎所献的这盏灯时,除了激动,她更担忧。
这盏灯的确有些坏了那个不成文的规矩,它不仅吸引了她的目光,吸引了在场所有臣工的目光,也一起了阿耶的注意。
众矢之的,便是如此。
她不能夸,更不能表现出惊喜与偏向,买下这盏灯是她情急之下所作出的反应,当时她怕姜见黎会因为这盏灯受到责罚,断了前路,那于姜见黎而言会是灭顶的打击,毕竟她什么都敢肖想,为了权势为了地位,数次以命设局,她出手时根本没来得及思量后果,万一阿耶不给她几分薄面,亦或者不顾及阿姊的情面,当众斥责了姜见黎,她该怎么办?
好在阿耶没有那么做。
她将灯抱回来时,阿耶板着脸提醒她,“若只是一个物件,也该切忌玩物丧志,若不仅仅是个物件,更该再三思量。”
她明白了前半句,却没明白后半句,不过不明白也没什么,阿耶太子当得久,皇帝当得更久,习惯了说话弯弯绕绕,她听不明白才是常事。
再三保证不会玩物丧志,阿耶才捏着鼻子同意她将灯放入寝殿。
虽然她也明白上行下效的道理,若是她这个为人君的奢靡成风,底下的人必会投其所好,大行铺张,可她除了是君也是人,是人总会有偏好。
她是打从心底认为,这盏灯是今日所有的灯中最合她心意的。她又不眼盲心瞎,好不好看,看上一眼不就高下立见了吗?
不过,人君人君,君为重。她还是遵从了阿耶的意思,点了傅缙所做的灯为灯魁。
走马灯得上了蜡烛才会转动,倘若不上蜡烛,它就是个纹丝不动的木匣子。
萧贞观不明白其中的机巧,试着用手指去轻轻拨动灯面,果真一动不动。
香漏里传来铜球落盘的声音,青菡欲言又止地提醒道,“陛下,子时已过,该歇息了。”
萧贞观收回手,转过身,仰面躺下,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今日殿上姜见黎分明瞧见了她的目光,却又当做没瞧见的情形。
那个场景翻来覆去地在脑中重复上演,萧贞观怎么也睡不着,抱着锦被坐了起来。
“青菡,去取一截蜡烛过来。”
“蜡烛?陛下觉得殿中昏暗?臣去多点几盏灯。”
“不要灯,就要蜡烛。”
触及到萧贞观的视线,青菡才意识到什么,脖颈出一寒,温声劝道,“陛下,天色……”
“天色晚了,”萧贞观抱起走马灯往正殿走,“朕知道,去取蜡烛来。”
青菡见状只好胆战心惊地去取蜡烛。
蜡烛取来,走马灯点上,殿宇四周隐隐有花的影子,看不真切。
萧贞观急了,起身亲自将殿中的灯盏一盏一盏吹灭,宽阔的殿宇之内,唯有一盏走马灯在转动。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一岁已过,唯星辰不变。
萧贞观起初抱臂靠在凭几上,静静地观赏走马灯映出的四时之景,偶然间一个错眼,她留意到自己的衣袖上似落了点点星光。
顺着光的方向缓缓仰头,苍穹星辰在她的头顶明灭。
姜见黎所献的这盏灯,不仅前后左右有四时,顶端还有星月,只是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星月直接织入了制灯的布帛中,若无光则全然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青菡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萧贞观仰头久了,脖子开始酸痛,索性直接躺倒在红线毡上,这样一来,仿若直接躺倒在星空之下。
她忽然记不起自己上一回看星星是什么时候了。
是她成为德阳长公主前,还是从前仍是德阳公主之时?
总之,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
青菡取来的一截蜡烛只有半根手指长,燃得极快,她却觉得燃得还不够快。
当殿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青菡总算松了口气,心惊胆战地问,“陛下,不若早些就寝吧?”
等了许久,无人回答。
青菡点了一盏灯,当她将灯拿近时,发现萧贞观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
“阿蘅,勤政殿里的光终于熄了。”太上皇负手感叹,“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
“上皇今日,不,昨日,昨日夜宴,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些。”
太上皇一听苏后称呼他为“上皇”,便知她动了气。
“阿蘅,孤已经表露得这般明显,为何贞观还是听不懂也看不懂?”
“阿珞本就是被抓来当这个天子的,她从前从未学过什么帝王道,这也才学了一年,上皇未免操之过急了。”
“你知孤说的不是这个。”
“若是为着别的,阿珞不甚明白,不正合上皇之意?你巴不得她一辈子就想不明白,认不清楚。”
“你觉得那个姜见黎,是聪明还是愚蠢?”
“妾并不知。”
“孤之前觉得她莽撞,狠辣,可她今日献的那灯,又着实太莽撞了些。”
“上皇都想不明白,妾又如何看得明白。”
“孤,是答应过阿瑜不轻易动她,可若她一再不识抬举……”
后头的话,随风消逝在寒冷的北风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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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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