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畅别院,说是别院,其实只是一座小民居。
四方院子不大,一间小厨房,一间正屋,还有一间常年闲置的空房,用来堆些杂物。
下过雨的秋夜最冷,长疏守着一个小炭盆烤火叹气。
唯一的床让给了燕君尧,他本就体弱,再冻了不知多久,一会不高烧就不错了。
她便只好趴在长桌上应付一夜。
实际上,她也睡不着。
每隔一会,长疏都会去看看他有没有起热症,直到某一次,她刚想把手探上燕君尧的额头,他便睁开了眼。
长疏下意识地收手,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也不说话,就着屋里长桌上那支蜡烛影影绰绰的光亮,直直看着她。
握着她的手心滚烫,长疏挣了挣,他没松手。
“公子?”
见他仍是沉默地看着自己,长疏没了耐性,准备用另一支手去扯开他。
平时看着病弱,这会又力大如牛。
长疏被他猛地一拉,毫无防备地倒向他胸前。
“竹岐说,你要同他去苏州。”
这人说话就说话,非要用这种姿势吗?
长疏将腿侧过,半坐在床边,本想先起身,燕君尧的手又紧了紧。
“你还没回答我。”
“他是提了这么一嘴。”
“我问你的意思。”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长疏一直避开视线,这会才抬头对上他。
燕君尧眸光如浓墨,将她圈染缠绕,平日总是淡漠如水的眼神,如今倒像是含了许多情绪,汹涌欲发。
可她更在意的是他冷白的肤色渐渐浮出些许不甚自然的潮红,连同他落在她鬓发间的鼻息,都带了潮热。
“果然,你真是……”
这下不必探,肯定是高热烧起来了。
长疏不再跟他拉扯,迅速跳下床,跑去打了温水,浸了帕子开始给他降温。
额头、颈侧、双手,方便的地方她都仔细地一一擦过。
燕君尧默默看着,眼神似乎牵着线,随她的动作来来回回。
窗外起了风,撞得门扇阵阵作响。
长疏转身去柜子里抱出一床更厚的被子,妥当地给他从头到脚盖好。
又去把门窗都插好,确认没有什么地方漏风,才算松一口气。
再回头,燕君尧已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雨后初霁,空气格外清新。
长疏熬了一夜,刚在院子里伸了伸筋骨,就听得有人砸门。
竹岐和潘仁,一左一右站在门外,见长疏一脸疲态,竹岐冲潘仁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不用问了,他肯定在这。”
燕君尧靠在床前,看起来仍不是特别精神,好在热症已退。
竹岐一边替他诊脉,一边眼神打量。
“燕十四,你还真是花样……”
燕君尧突然抬手掩唇咳了几声,快速扫了他一眼。
长疏则在一旁偷偷跟潘仁咬耳朵:“昨晚他怎么自己跑来的,你干嘛去了?”
潘仁眼神闪躲,他能说他就在府里呆着什么也没干吗。
是燕君尧不让他跟着的。
竹岐很快诊完了脉:“行了,没什么大事,只要别又折腾冻一晚什么的,就好说。”
长疏这庙小容不下大人物,潘仁伺候着简单洗漱了下,燕君尧便准备回府了。
临走时他看向她:“想去苏州,便去吧。”
说得潇洒果断。
所以他昨晚是烧糊涂了,才非要跟她掰扯?
不过有了燕君尧那句话,长疏去苏州的事就算是定了,只是还有一个月才出发,她自己闲来无事,便常去天追阁转转。
那个被她救下的女孩圆圆,出乎意料的适应这里。
她只负责大厅桌席结账,小小年纪周旋在各色客人间竟游刃有余。
长疏靠在二楼栏杆处看她,手里抓着一把果脯打牙祭。
旁边一桌几个人聊得正欢,零星几句话传到她耳朵里。
“现在漠北那边已经丢了一城了,皇上龙颜大怒,这几天正跟军机大臣们紧急讨论迎战呢。”
“唉,这两年咱们大烨天旱,老百姓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再一打仗,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对了,据说朝上有人提及启用顾袁朗率兵前往,被皇上当众驳斥,看来当年薛将军那事还过不去呢。”
……
长疏没听完,被圆圆拉着去了楼上。
上雅房里,竹岐正坐在他最爱的红柳摇椅上看着手里的一张字条。
上面林林种种写了不下五十种香料。
“你可来了,看看这些香料这几天能凑齐吗?”
长疏接过来一个个看过:“有几种倒是寻常香铺没太有,不过多找几家应该能找得到。”
“不过你急着弄这些香料做什么?”
竹岐将字条收起来,微微向后仰,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还不是为了你,这次去苏州,折腾点香料生意,如果成了你以后便留在那边好了。”
“你既擅长制香,别埋没了这手艺。”
长疏没想到他做了这样的打算,一时愣在那。
“怎么,太感动了?是不是现在才发觉我比那个燕十四好多了?”
太过意外,长疏不自觉地在屋子里踱步,半晌又回到竹岐面前。
“我,留在苏州,制香?”
竹岐调整了下姿势,抬眼看着她:“是啊,这是我作为历竟门门主给你的新任务,赚钱。”
屋内燃着的是一种暖香,馥郁温绻,并不是寻常她制的那种,这会闻着有些扰人心绪。
长疏提起茶壶,打开香炉盖将香灭了。
“你这是准备把我发配到那了?”
她将茶壶随手放在他旁边的矮几上,力道略重,发出一声闷响。
“还是燕君尧的意思?”
竹岐闻言眉尾轻挑,眼里流出促狭的笑意:“你可终于改了称呼了,倒跟他没关系,况且苏州可是个好地方,怎么能叫发配,我在那有药庄,以后少不了常去,同你作伴。”
这样子不像玩笑,长疏平息心绪,仔细考虑了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可听说漠北起了战事,这个时候香料生意可不好做吧,倒不如去倒腾粮食。”
竹岐嫌弃地“切”了声,起身抬手轻敲了她的头一下。
“战时生意当然不好做,你真当我让你赚钱去啊,还倒腾粮食,亏你想得出来。”
长疏向后躲开,又问:“你知道顾袁朗,是谁吗?”
“顾袁朗?曾经的骁骑军总领……”他突然顿住话头,见长疏疑惑地抬头看他,才缓慢地说了接下来的话,“镇国将军薛成钧的副将。”
镇国将军,姓薛。
长疏又想到一个人:“那薛应清呢,就是这个薛将军的儿子?”
“长子。”竹岐语气试探,“你怎么知道他的?”
她脑中有了一个浅浅的模糊轮廓,好像什么东西串起来了。
“哦,一个朋友说我与薛应清有些相像。”
“可我……”
跟薛家有什么联系吗?
在入历竟门那一刻,长疏就没了原来的记忆,暗卫要完全摒弃过去,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哪怕她有疑问,也不会去问竹岐,他不会告诉自己的。
她只能作罢。
搜集香料的事落在长疏身上,只不过她刚整合出大半,竹岐就急火火地要她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去往苏州。
理由是没有的,行程的第二天就要开启的。
边境驻军节节败退,一时间曾经的镇国将军又成了百姓感慨惋惜的谈资,就连朝中都有不少人私下议论。
薛成钧领军时,大烨骑兵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谓战果累累。
如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精干的良将。
议论太多,消息自然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薛将军满门抄斩是否是罪有应得,燕敕任最清楚,他下令严禁讨论此事,并要彻查是否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散播消息,在这战时紧要关口扰乱民心。
暗地里还要清算是否有当年薛家余孽同党留存作乱,势要斩草除根。
是以,燕君尧特意找到竹岐,将如今形势说明。
“既然要带她走,便尽快。”
竹岐明白,有些事经不起查,只是他还有顾虑。
“她好像知道了一点薛家的事,但具体有多少,还不清楚。”
燕君尧摩挲着手上的岫玉扳指:“走吧,明日便走。”
“呵,你倒舍得。”
揶揄玩笑也要点到为止,竹岐从他那告辞,便立马找了长疏,让她马上准备启程。
辰时刚过,长疏与竹岐已到城外的官道。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车辕滚着泥泞,走得有些缓慢。
长疏打着哈欠,偶尔扬鞭甩下马尾。
竹岐掀开轿帘,瞧了瞧天色。
“你不赶快点,晚上我们到不了曲河县就准备睡路边吧。”
“哦,那我要睡车里,你睡外边。”
竹岐咂舌,长疏立马将马鞭递给他:“那要不你来赶。”
“我实在太困了,昨晚雨声稀里哗啦的,吵的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是因为雨?”
这人嘴上从不饶人,她当然不会因为一点雨而失眠,只是一想到她要走却没见燕君尧一面,总觉得心如浮萍一般无法安稳。
虽然见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愣怔的片刻,竹岐夺过缰绳急急勒停了马。
“你干什么呢,不看着点路。”
长疏这才回神,马车前方的马路中间躺着一名老妇人,眼睛好像是盲的,双手正在地上摸索着,而她不远处便是一个拐杖。
长疏跳下马车,将老妇人扶起来,又将拐杖塞到她手里。
竹岐却一直在车上,眼神审视着。
长疏帮忙将老妇人的衣服掸干净,又问老妇人是要去哪,这周围是否有落脚的地方,竹岐却压低声音叫了她,并眼神示意她别多管闲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老妇人拽着她的手,大喊了一声:“孩子们,收网了。”
周围的林子里窜出了十来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干得拦路劫道的勾当。
长疏有些失望,扶着老妇人的胳膊穿肩而过,一把将她摔在地上,老妇人痛得当场哀叫起来。
“想不到年纪这么大了,还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
那些劫道的见状,齐齐围上来,长刀斧头一起招呼。
竹岐飞身下来帮她,长疏冲他摇头:“你回车上去!”
他利落的甩开折扇,扇子划出优雅的弧线,从一个男人的脖颈横穿而过,留下一条细长的血痕。
“我不是燕十四,用不着你保护。”
两人背靠对方,长疏从靴口拔出一把匕首,竹岐扇尾弹出几枚细针。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横七竖八的人倒了一地。
竹岐踢了下脚边的人,找了一块干净的袍子将自己的扇子擦干净。
“原来你看出来不对劲了。”
长疏正拖着两人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前后不着的地方,她一个瞎老太婆会一个人跑这来?”
“我只不过是想,也许她是被胁迫着做些恶事,那我便放她一马。”
平日里,这些人不敢到官道上打劫的,可一有战事作恶的人便变本加厉。
路上还躺了两个,长疏活动着手臂往那走,竹岐上前拉住她。
“等等。”
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眼劫匪的穿着,他们脚上的竟然是军靴。
这种靴子特供军营,并不在世面流通,要么这是被截的军队物资,要么是官吏贪腐压扣后流出的,又或者他们中有人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不论哪种情况,都说明军中形势极差。
而有一件事竹岐没有告诉长疏。
不日,燕君尧就要前往漠北,接掌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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