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回娘家（四）
炎溯和沈让相对而坐，在圆形大桌上，呈直径两端。
两人遥相对望，却各自沉默不语。
游子龙一般坐在沈让右侧，因为沈让平时用左手吃饭。他左手功能好些，不带辅具能用勺子叉子，穿过手指缝隙固定，有时状态好还能用筷子，如果戴上辅具，稍微近一些的菜也能自己够得到。
可沈让今天不知哪根筋犯了，让游子龙把辅具装到右手。
游子龙只好别别扭扭地坐到了沈让的左侧。
一桌一共坐了十人，除了游子龙，每个人都坐在自己该在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座位间隔之均匀，每个人都姿势标准地用右手拿着一样的餐具。哪怕是最严重的强迫症看了也会赞不绝口。而桌上摆放的菜式倒没有太多出彩，只是营养搭配均衡、食材健康，没有一样是市面上流行的半成品菜加工而成的。
照理说，这一顿饭的味道应该不错。
可纵然是食物神教的第一拥趸者游子龙，也很难在这种场合享受到进食的快乐，他甚至感觉食不下咽，每一筷子塞进嘴里都味同嚼蜡。
黑色的半截手套将蜷缩的十指衬得苍白，辅具呈一个开口的方框，卡在沈让单薄的右手，勺柄接近九十度，勺子与地面水平，还带一定角度的螺旋稳定器，他无需过多转动手腕，只要从碗里把米饭舀起来，递到自己嘴边，就能完成一个进食的动作。
沈让低着头，极专注地看着套在自己右手的辅具餐勺。
仿佛操作什么高精尖的科技设备，勺子的边缘颤巍巍、晃悠悠地在陶瓷的碗边敲了几下，餐厅里响起杂音，对面的炎溯顿了顿动作，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冷哼，却似乎又忍了下去。
沈让继续他的精密操作。
勺子磕碰了几下碗边，落在了白米饭上。
他平推向前，勺子从压实的米饭中铲起来少许。进行精细操作的小臂有些哆嗦，勺子边缘“叮”的一下，又直直推到了碗的内侧边缘，几粒米饭飞溅出来。
沈让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
他颤巍巍地抬起小臂，右侧肩头使劲上耸试图助力，可残存的肌肉功能有限，他越是想要同时控制“不发抖”、“抬高”、“靠近”三个动作，肌肉越是相互较劲。
他低下头，试图用脸去够那一口饭。
一半黏在嘴角，一半掉在身上。
沈让却毫不在意，又如法炮制去舀第二口米饭。
游子龙坐在沈让左边。
平时游子龙坐在沈让右侧，沈让左手能喂自己吃饭，游子龙只需要帮他夹菜、有时弄乱了帮他擦擦嘴擦擦衣服。可今日游子龙坐在左侧，他却明显没法把一勺米饭送进自己嘴里。
游子龙看不过眼，直接站起来，在万众瞩目下，拖着椅子，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挥挥手屏退冲上来的侍者，自顾自在沈让右侧找了个狭窄的位置，把椅子放下了。
在食不言寝不语的这种气氛下，所有人都在看他。
唯独沈让没有抬头。
游子龙一屁股坐下，小心托着沈让颤抖僵硬的右小臂。他一手拿着餐巾纸，给人擦了擦嘴，而后却并没有抢过勺子，只是扶着沈让的小臂，帮他把那一勺米饭送进嘴里。
“游子龙，坐回去。”炎溯忽然开口。
“他自己吃不了，就让保姆来喂。”
游子龙抬起头，终于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权倾北舟城的炎溯炎上将。这是名震四方的S级火系异能者、顶级哨兵，绝对的天赋异禀，又从出生开始就有最好的条件，拥有最正统的火系异能，其战斗力大概在整个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游子龙曾经很怕他，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委屈。
替沈让委屈。
“你就这么吃饭，活该身体病怏怏的。每年浪费多少资源在身上！”炎溯对着沈让。
游子龙脸色变了。
“无关的人先出去。”
游子龙帮着沈让把辅具取下来，侧过身对着炎溯，双手捏着沈让那只微微发抖的右手。沈让的手部肌肉萎缩之后，骨骼十分突兀，整个手变得愈发纤细，骨骼之间凹陷枯瘦，筋络相互牵拉，难以伸展。
炎溯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身边的侍者这才退开，只是有些近卫并不需要回避。游子龙也并不在意，他无非是被沈让交代了少说话能多保全他人的性命，这才有所顾忌。他只在乎沈让的安危，至于生命系异能者的秘密，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比他更在意。
“炎上将。”游子龙又叫了他一遍，随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刚才的命令——”他把“命令”这两个字咬字咬得格外用力，“是岳父吼女……儿婿，还是上司吼下属？”
炎溯眉间逐渐阴沉，不言语地看着游子龙。
不得不说，他是极有气势的人。
炎瑾赶忙要起来打圆场，一旁炎佑埋头吃饭，头也不抬地拽了她一把。炎佐在一旁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那意思，“这玩意还挺好吃。”
炎仲闷头吃饭，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游子龙没指望炎溯作出回答。
沈让急着想喊住他，可最后只是把自己呛着，低低咳嗽起来。游子龙将一张脸凑过去，用眼神征询沈让的意见，沈让却垂着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沈让轻轻把右手坠在了游子龙的大腿上。
没有别的表示，游子龙却知道他是默许了。
“如果是作为岳父，你没资格。因为让让已经不认你了。”游子龙握着沈让的手，仰着脖子给自己壮胆。他能感受到炎溯的精神力逼近，而沈让如今没有用精神力保护他的能力，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被保护。
“如果是身为长官，那就更不对了。”
“我是朝城的人，我不用听你的话。”
“我们来这里，是炎瑾请来作客的。你只是炎瑾的爸，在这顿饭上，你也是客人。客人凭什么命令客人？”
游子龙虽然平时面对沈让时歪理一堆，但并不算伶牙俐齿，更是很难说出这样逻辑严密的措辞。不知他在私底下做了多少设想，又在心里头演练了多少遍，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炎溯看着游子龙，没有震怒，也没有嘲讽。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游子龙，你年轻气盛，心直口快，对自己的向导有占有欲，想要保护向导，情有可原，我不跟你计较。”
“你应该知道今天我想说什么。”
“你和我顶嘴没有任何意义。今天我要他留下，他就得留下。”炎溯强势地看着游子龙，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却三言两语把游子龙的愤怒打成儿戏。
“你对他好，就更应该让他留下。你不遵守我们家的规矩，我可以不管你。”
游子龙嗤之以鼻。
“你该知道，他的生命不仅属于他自己，还属于千万百姓。你像老妈子一样鞍前马后照顾他，能顶的上我们一个疗程的治疗吗？能延长他的性命吗？”
“能让他更开心！”游子龙打断他。
“他是人！人要的生活，不是什么延长性命。”游子龙握着沈让的手，“工具才要延长使用寿命。”
炎溯冷笑了一声。
“这是毫无责任感的个人主义。”
“炎让，他这么幼稚，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这么幼稚吗？”炎溯把矛头转向沈让。
沈让低着头，看不清眼神。
游子龙却愈发斗志昂扬起来，像一只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谁幼稚了！”
“你从小在外面流浪，自私自利、贪图享乐，所以能理直气壮地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活，但是我们炎家肩负的是北舟城的安危，而炎让现在肩负的是全人类的未来。所谓的‘生活’，呵，能挡得住丧尸潮吗？能换得来资源吗？能对抗丧尸病毒吗？”
“个人的牺牲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享受这样的生活，就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你可以做懦夫，但我炎家不能出一个逃兵！”
“谁要当你炎家人！我们是朝城的！”游子龙吼。
“你以为朝城就是什么世外桃源吗？如果不是需要他尽异能者的责任，你以为他能活到现在吗？他从一开始变成废物的时候就该死！”
沈让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白了，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无论他在外面闯下多大的天下，回到炎溯的面前，那些永远都是毫无意义的小打小闹。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他活着就是占用了百姓的资源，可他甚至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因此那是逃避，是莫大的耻辱。
“你说错了！”游子龙大声地反驳。
不同于平日里的嘴笨委屈，他这次毫不畏惧，挺直了脖子，目光锐利、语气坚定，紧盯着炎溯，像要把人扎个对穿。
如一头骄傲的野兽。
沈让看着游子龙，其实其他人也看着游子龙。他们虽会有许多想法，但碍于多年的教化，很难反驳，甚至会不由自主地被炎溯说服。
可游子龙不同。他野蛮生长，只向着光明。
“要不要牺牲，是个人的选择！没有人生来该死，有用的没用的，有异能的没异能的，都应该好好活着。他的命不比谁贵，也不比谁贱。他尽的责任已经够多了，他是为了救人受伤的，怎么不是责任？他现在活着，还愿意来你这鬼地方，怎么不是责任？”
“你有没有见过他吐的血？见过他咳得躺不下？你有没有想过，他连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很辛苦，但是他还是活着，是为什么？”
“你做你认为对的事儿，他做他认为对的事儿，你是按照别人走过的路去走，他是自己摸黑找一条路。”
“你想想，你这条路要是有用，至于两百多年人类还没战胜丧尸，还活得越来越痛苦吗！”
游子龙梗着脖子，对着不可一世的炎溯指着鼻子骂，说他所作的这些是错的。
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忤逆炎溯。
连炎瑾都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生怕自己的父亲火气上头，不顾体面直接动手。她连忙转过头给副官递了个眼神。
副官接受到她的意思，转身招呼服务员添水加菜。身后是游子龙一句气壮山河的宣示：
“让让比你厉害多了！”
服务员鱼贯而入，打断了炎溯吹胡子瞪眼，坐得笔直，可面对这许多的普通人，却一时间无法发作，被迫僵在原地。
沈让看着游子龙，眼中是比爱意更深沉的什么东西。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炎溯是对的，或许他真的应该按照原计划，把自己卖给北舟城，变成一个没有思维不会痛苦的实验工具，几十年几百年地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也许是才利益最大化。
可游子龙说，他是在摸黑找一条路。
是啊，长夜漫漫，可只要活下去、向前走，就总会见到黎明。
想写这一段很久了
是两种理念的拉扯，也是游子龙与沈让的心意互通。
一会儿战狼游子龙就会变成摇尾巴的大狗找沈让讨宠卖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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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番外：回娘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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