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畏怖
时间好像并不存在于医疗部的病房里,病房永远明亮、永远忙碌。窗外的四季变化如同一幅画,仅仅是隔着一扇窗玻璃,室内开着恒温的空调,连一盆多肉都能不分节气地盛放出可爱的小白花。
沈让病情也如时间一样,停在原地,迁延不愈。他曾经笑着问老卫,说“我这还能好吗”被老卫黑着脸骂回来。他乖觉地闭上嘴,不再多问。
好在他逐渐适应了腹膜透析的副作用,一日几回,也不至于次次都难受得浑身冷汗。通常只是灌进去时难受一会儿,放出来时头晕,其他时候竟然也能谈笑自如了。
严老大终于赢得了一点治疗压疮的时间。
压疮也叫褥疮,专业的名称是压力性溃疡,病因也很简单,由于沈让身体瘫痪,不能活动,久坐时局部皮肤持续受压,血液、氧气、营养供给不足,皮肤逐渐坏死,他没有感知,又格外能忍,再加上失禁、衣物摩擦、旁人抱他时用力不对,都会加重压疮。他近期严重的营养、水分摄入不足,更是雪上加霜。总之,除了“年老”这一项,教科书上提到的所有的风险因素他都占齐了。
他骶骨尾骨周围烂出了两个洞,外周是疤痕似的深色,中间有拳头大小,内圈泛红,间或夹着湿答答的黄白色。沈让本身就已经很瘦,加上肌肉萎缩,臀部干瘪,那伤口看着几乎要露出骨头。
此外,两侧坐骨结节、肩胛、脚跟,还都有按压不褪色的红。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压疮没有感染。
游子龙近日养伤,没怎么贴身照顾他。头一回见到那溃烂的皮肤,整个人头皮发麻,游泡芙在一旁吓得“嗷”一声就撅着个大屁股钻床底了。
自那以后,沈让“坐”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严老大见沈让耐受了透析,于是搬来一台红外线烤灯。烤灯一日照三次,说是能干燥伤口,降低感染风险,加速血液循环,促进伤口愈合。那位置尴尬,姿势憋屈,还不能包纸尿裤,严老大十分贴心地把游子龙赶出去了。
游子龙哪能放心得下。他跟着老卫做完肩臂的康复,蹑手蹑脚溜进来,却站在隔帘背后,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进。”沈让忽然开口。
“诶嘿嘿……”游子龙挠挠头,拉开隔帘。
沈让侧趴着,歪着脑袋。上身下身都盖着毛巾,唯独溃烂的那一部分晾着,被烤灯照着,映得微微发红。游子龙尽可能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狰狞的伤口,只咧嘴露出一个傻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没话找话。
“怎么认不出来?”沈让动了动眼皮,“我现在认人都不靠脸了。”
游子龙纳闷,“那靠什么?”
沈让乐了一声,像是自嘲。“腰往下。”
轮椅坐得久了,他已经忘了站起来的感觉,如今甚至能从腰部和双腿认出人来了。
病中枯燥,他这房间虽然不让闲人进出,但毕竟是个难得的病例,医疗部上下为了救他几乎是集思广益全员出动,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有年轻大夫跟着老卫老查房。老卫进来看他,那些人就站在帘子外。
光是看裤腿,早上在门口查房的那些小大夫他就能认全。
游子龙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这句自嘲,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夸一夸他。
其实相比出任务以前,游子龙能明显感觉到沈让最近的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沈让比从前“懒”了。沈让从前根本闲不下来,每天除了生活上不得不耗费的时间,旁的精力几乎都用在工作上。游子龙总是问他哪儿来这么多事情做,为什么不能交给手下的人。而最近他竟然愿意安心养病,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还比从前好说话了许多。
好比说这个烤灯,如果放在之前,他一定不会答应。可这回严冬提了,他虽然不愿意,可游子龙一闹腾,他就只是淡淡地撇了撇嘴,最后“嗯”了一声,算是妥协了。
对此,游子龙十分骄傲。
他觉得是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每天的“吃喝拉撒睡”一条“龙”服务打动了长官,也可能是他和游泡芙每天打打闹闹,把沈让逗开心了。
他决定得寸进尺一下,试着给沈让喂点吃的。
可说了,沈让每天的“进食”大都靠着鼻饲管。那玩意儿比可乐吸管粗不了多少,还没珍珠奶茶的吸管粗呢,能吃到什么?高能量高蛋白的营养液虽然名为奶昔,但口感腻得厉害,又油又厚重,别说是沈让,就算是他号称饭桶的游子龙,都只能捏着鼻子才喝得下去。
老卫说,沈让不吃饭,除了胃不好,有多一半是他自己不愿意吃。
烤灯只需要半小时,严老大卡着时间出现在病房,将伤口重新消毒、涂上药用专业的敷料贴好。沈让身上没力气,像个大号的布娃娃,被他按在胯骨好肩膀翻动。沈让的一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被翻动的腰部带着拧过来一半,交叠在一起。
他如今体力不行,已经没有自己翻身的能力了。
严冬将他的膝弯往上提了提,用力甩出去。床是气压床,倒是摔不坏,就见他脚跟落在床面,微微弹起来,小腿肌肉抽了几下,带动脚尖轻轻抖动。
游子龙看在眼里,偷偷去沈让耳边,问他“严老大是不是太粗鲁了?”
严冬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沈让不知游子龙何出此言,茫然地眨眨眼。游子龙将他压在身下的右手救出来,覆在自己脸上。沈让连余光都没分给严冬,游子龙看着他,嬉皮笑脸地摇摇头,那意思——随便问问,别介意。
——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晕人。
游子龙晃晃脑袋,得出结论。
如果不是因为“晕人”,那沈让不吃饭就只能有一个原因了。游子龙努力琢磨了半天,最终将沈让不吃饭的原因锁定在“医疗部给的食物太难吃”上。
沈让上植物系异能者,从来没经历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他看上去不讲究,但实际上是个挑食的性子。小火龙和他住久了,这才摸出来一点这人的口味。沈让爱吃酸爱吃甜爱吃辣,不喜欢吃咸的。沈让爱吃酱汁淋面,爱吃肉,不喜欢葱姜蒜,不喜欢味道大的蔬菜,那些营养膏、压缩饼干、蛋白粉,他一概不买账。
游子龙朝着严老大赔了个笑。
“我出去一下!”
他一溜烟出去,熟门熟路跑进老卫在五楼专用的那个办公室。留下沈让和严老大两人在病房里,听着他欢快的脚步声。这人自从搬进来,伤口开始愈合,就每天傻乐。
“他恢复得怎么样?”沈让忽然开口。
语气与先前不大一样。
严冬倒是不意外他这样的变化,十分顺溜地开口,“还行。抬不过肩,也不能外展。不过,不知道是神经问题还是伤口反复撕裂造成的肌肉牵拉。”
“左手精细度还可以,握力比较差,目前看只有右手的一半。老卫说好好恢复应该能提高。”
游子龙伤在上背部,伤口深、面积大,涉及背阔肌、斜方肌和菱形肌以及周围神经。神经受损是最麻烦的,沈让深受其害。而肌肉损伤也会导致手臂活动功能减弱。
沈让神色微微沉了沉,“有什么办法吗?”
严冬看了他一眼。
“复健呗。能恢复多少看命。不过你也不用操这么大心,反正他的胳膊比你的好用。”严冬凉飕飕评价,“那一半的力气也能干翻半个红区。”
沈让横他一眼。
严老大没搭理他,自顾感叹,“运气不错了,没伤到脊柱。但凡再咬歪一点,朝城的轮椅可能就得多一架。”
沈让沉默下来。
“我想让他恢复到从前。”他低声说。
“用‘母体’呗。”严冬瞥了他一眼,“老卫不是说,你这状况只能寄希望于母体了吗?这次墨怀枫去北舟城,采购医疗器械,还严格保密。我们都说他是买‘母体’去了……”
严冬说完,自己笑了一下,大概是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母体是传说级别的医疗设备,比什么体外循环维持心跳呼吸的ECMO还要高级不知多少个台阶。恐怕把朝城卖了也换不起一次开机,谈何采购。
世间总是有许多遗憾的。
没想沈让竟然认真地接过了他这句话。
“母体……也治不了瘫子吧。”
严冬愣住,“你不会真能搞来吧……”
沈让没搭理他。
“对了,距离上一次谭初用回春,过去多久了?”沈让忽然问,“说是半年能接受一次,具体是多少天,你们医疗部有记录吗?”
严老大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的莫名其妙,倒是回答了,“没记录。也没人上赶着半年死一次吧……”
沈让的目光收回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视线落在被子之下的双腿上,那双体没有感觉,不会动,他起先觉得很奇怪,像是尸体的一部分,如今好像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是个瘫子这件事,轮椅这个词也不再刺耳。
想到当时受伤,他只觉得痛快,反而是进了病房醒来才开始害怕。他曾经想过,谭初为什么要救他。人终有一死,他宁愿死在轰轰烈烈的爆炸中,而非缠绵与病榻上。
可如今他又十分感谢谭初的异能。
至少他认识了游子龙,至少他能拖着这半条命,再发挥一些价值。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如今是体会到了。他想到游子龙受伤的场景,就后怕得厉害。如果那丧尸再咬得偏一点,咬到颈部,或者脊柱;如果他那时连透支身体异能爆发都做不到;如果不是他恰好拥有生命系异能。
他是不是就会永远失去这个活蹦乱跳的小火龙。
他还是害得游子龙受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彻底恢复的伤。
“让让!”游子龙冒了个头,出现在隔帘侧面。“看我拿来了什么好吃的!”
沈让猛地回过神,对着声音的方向露出个浅笑。他近来很容易走神,也不知怎么就发起呆来。
“当当当当——”
小火龙唱着跑调的出场乐,献宝似的捧出一把小零食。里头赫然是几块巧克力、几块薄荷糖,和包装好的酸梅干。这是医生办公室常备的玻璃果盘,作战部会议室里也有,一般没人想起来吃。
沈让瞧着他,面上是笑,眼神却藏着复杂。
游子龙总是长不大,可他还能保护他多久?
游子龙一屁股坐在病床边上。
沈让注意到他试图撕开包装袋。但不知是伤口痛,还是神经受损导致的精细动作受损,游子龙的左手在包装袋边缘捏了一下,最后选择了用右手把包装袋拿到嘴边,咬开袋子。
他喂给沈让一小块巧克力。
“让让——”游子龙晃了晃另外半块巧克力,挑衅地看向一旁打转的游泡芙。游泡芙气哼哼地朝着他低吼,游子龙得意洋洋,把巧克力往自己嘴里送去。
游子龙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让,“谭初可信么?”
沈让明显愣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看着游子龙,麻木地点了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
游子龙发现了他的打算?不可能,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当前的计划,哪怕是替他准备钥砂的喻诚也没猜出分毫。
那就是,游子龙想找谭初治疗伤口……
沈让定了定神,点了点头。
他又心疼起来。
谭初那可是出了名的鬼见愁,那么厉害的A级,偏偏不爱医学爱法学,每天科普刑法民法向往法治社会,好端端一个向导,每次给哨兵做完安抚,那些哨兵一个比一个绝望,双目无神,都不敢躁狂了。
游子龙为了恢复,都愿意找谭初了。
沈让想。
游子龙并没有发觉沈让的一系列反应,他见到沈让点头,当下狗腿兮兮地凑到沈让耳边,“好让让,好长官,我知道我应该藏起来,但是……能让我见一见谭初么?”
沈让只觉得自家笨蛋哨兵在背地里复健的时候指不定也偷偷哭了鼻子。
他忙不迭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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