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贵妃匆匆穿好衣衫,拉起跪地发呆的女儿。
“陛下,芙蓉这孩子怕是被梦唬住了,臣妾带她下去缓缓。”
她拉着永嘉走到偏殿,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贵妃眉心蹙起,担忧地抚了抚永嘉泪痕点点的小脸,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永嘉一头扑在母妃怀里,她泪珠止不住地掉,颤声问:“您为何要丢下儿臣自裁?可是有人逼迫您吗,您知不知道,儿臣也被人毒死了,儿臣好痛......”
贵妃听了第一句时只觉稀里糊涂,听下去就了然是女儿做的梦。她携起抽抽搭搭的永嘉,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
“芙蓉,你看。咱们好端端的活着呢,听娘的话,一会儿喝杯热酪,在娘这里安睡一觉就没事了。”贵妃指着镜子里的身影。
永嘉人抬起泪眼,不由眉心一跳。镜中人是她,又不是她。她死的那年二十岁,已经成婚四年,是个娇媚的青年妇人模样。可镜子里的人身量比她矮一些,也瘦一些,面容娇怯含着泪珠。
她又看向薛贵妃。亲娘身上的馨香无比熟悉,可似乎也年轻了几岁。
“娘,今夕是何年?”她怔怔地发问。
“今年是武宣二十年。”薛贵妃看着女儿面露茫然,又添补一句,“今日是八月廿九。”
脑子嗡嗡作响,永嘉摸摸自己的面颊,是温热的。用力掐了一下,亦是有痛觉。
她婚后看过不少时人写的话本传奇,其中就有一本写的是一青年女子被丈夫和小妾合谋害死后,重新回到幼时的故事。
这样的怪事,居然不是编的,而且发生在了她身上!
她回到了自己十五岁,出嫁前的一年!
永嘉回过神来,立即道:“娘,你听儿臣说......”
中间那几年平平淡淡,最重要的是父皇驾崩后发生的事情。永嘉才开口说了几句,就被贵妃捂住嘴。
薛贵妃气得流泪,压低声音训斥道:“越长大越糊涂,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女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很是清醒,不像中邪了。皇帝驾崩儿子谋反这样的事,就算做梦梦见了,哪里能说出口?
永嘉急切道:“娘,儿臣说的都是真的!”
贵妃摇摇头:“住口!永嘉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疯话你对别人说了,就是死罪!”
母妃不信她,永嘉正要再说话,忽然见到皇帝已经穿好中衣走过来。薛贵妃连忙迎上去,抽出手绢抹了把眼泪。
皇帝沉声发问:“芙蓉是怎么了?”
“怕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满嘴胡话。陛下,您看给芙蓉做场法事驱驱邪可好?”
皇帝不信神佛,对此不置可否道:“先传个太医瞧瞧。”
说着,已经走到永嘉身边,低头问她:“芙蓉怎么了?”
“儿臣,儿臣做了一个恶梦,”永嘉忍住眼泪,“梦里父皇——”
她停了嘴,若她当真是回到了五年前,决不能说父皇驾崩的话。永嘉抽泣:“儿臣梦见自己被人害死了,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妃了。”
皇帝笑着摸了摸永嘉的头,果然还是小姑娘,做了恶梦就想来找父母亲的安慰。心里那点恼意飘散了,但面对突然闯进来坏了好事的二女儿,皇帝很不自然。
他对着薛贵妃道:“就做场法事吧,宽宽你的心!”
贵妃连忙谢恩,看着皇帝拂袖而去,又有些茫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永嘉被宫娥搀扶着歇下,眼睛半张半阖。她听到自己的宫人进来告罪的声音,说她恶梦惊醒后就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
还未等到太医,倦意铺天盖地袭来。她很快就陷入了黑沉乡,前世的光景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
她不知道是谁要毒死她,是驸马王润,还是王家人?亦或是宫里的意思?
而五年前,父皇龙体健壮,皇兄没有后来那般暴躁易怒,自己也还没有嫁人。
一切都还来得及,她绝不会让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个死于非命。
从回忆中再次醒转时,她看着面容憔悴眼底青黑的母妃,撇嘴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不是梦,她是真的回来了。
薛贵妃松了一口气:“芙蓉哎,终于舍得醒了。娘当真是急死了。”
永嘉昏睡了三日。若不是太医坚称公主一切无恙,且皇家寺庙的高僧信誓旦旦说公主定有后福,薛贵妃早就把伺候公主的宫人都狠狠惩罚一回。
“儿臣想喝水。”她轻声道。
贵妃张罗着喝水喂药,搂着女儿安慰了好一会儿,又絮絮吩咐了不准再说那日的胡话。永嘉乖乖点头,贵妃才有些羞赧道:“你父皇来瞧过你,他说你今年也十五岁了,已经到了能议亲的年纪。”
其实皇帝说的远非如此。好事被突然闯进来哭哭啼啼的女儿打断,皇帝来探望躺在病床上昏睡的永嘉,都觉得阴影还在。
他有些恼怒地问贵妃,公主十五岁了,难道一点人事都没教导过她吗?
又说大公主已经招了驸马,永嘉也到了年纪。
“你父皇是挑中了王......”
“不行!”永嘉不假思索地打断了母妃的话。
薛贵妃嗔怪道:“你这孩子急什么,王润此人,母妃都听说过他的美名。王氏世家大族,他去年十九岁就高中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你父皇很看重他。”
“不行。”永嘉低低道,想着该怎么回绝这门看似极好的亲事。
前世,王润待她是实在没话说的。她从前常常遗憾,为何自己和王润成婚四年都没有子嗣。
她从宫里回到王家,王家上下只有王润出来迎她,抱着虚弱的她一路回屋。永嘉有些恍惚,想起王润跪着求她好好活下去,不惜辞官想照料她。
这样的人,会给她下毒吗?
若嫌弃她一个罪人之妹是他入阁拜相的阻碍,何必还费心哄她?
王润在朝为官六年从未借过她的助力,对她一向温柔,可永嘉知道,他其实对外人心硬如铁。
永嘉微微摇头,无论王润是不是前世毒杀她的人,她都不敢再下嫁到王家。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如今想来,仍让她发颤。
薛贵妃见女儿瑟缩着不说话,凑近了看她又是泪流不止,不由有些心疼。她也舍不得女儿下降。
可皇帝发了话,且三公主只比永嘉小了四个月,若是永嘉不嫁,引得三公主也不好越过姐姐招驸马。
在薛贵妃看来,王润能点探花郎,自然是才学和样貌都极为出众。王氏累世家业,枝繁叶茂,王润的父亲在朝中亦是身居高位。这门亲事,比之皇后所出的大公主都毫不逊色。
未等薛贵妃发问女儿为何不愿,永嘉就抽抽搭搭地开了口:“儿臣梦里就是被王润毒死的,怎敢嫁给他?”
她装哭想惹母妃心软,但哭着哭着不禁悲从中来。
前世,父皇母妃都疼爱她,头上又有胞兄爱护。下降王润后,公婆慈和,驸马清俊专一,她用不着管家,也不用约束男人,日子舒心无比。
但就是这样富贵荣华了二十年,她的母兄都死了,她自己也被毒死了!
如今回想,自己从前当真是糊涂,一点主意都没有。许多事情她明明看出了不妥,却碍于自己是儿臣,是妹妹,不曾开口劝解。
回到了五年前,她不会再如前世那般了。
“梦里的事,都是反的。你能梦到他,说不定就是有缘分。”薛贵妃知道女儿没见过王润,怎会做这样的梦?一定是不想嫁才胡说的。
永嘉换了个理由,她坐起来,垂首说:“儿臣不喜欢那种书呆子,儿臣若要嫁人......”
她面上羞涩:“儿臣想嫁像父皇那般骁勇英武的男子。”
闻言,薛贵妃不禁笑了笑。她想,女儿不等听完名字就拒绝,想来是早已有了心仪的儿郎。永嘉出宫过,也跟着去过行宫狩猎,许是瞧中了哪个年轻武官,还拿父皇说事。
“芙蓉可是有中意的人选?”榻边没有别人,薛贵妃轻轻问道。
永嘉正陷在对前世种种的沉思中,良久才喃喃念了一个名字。
“谢照?谢照是谁?”薛贵妃茫然。
永嘉回过神来,谢照是谁?她自己都不了解,只是脑中倏地浮现了这个名字。
死前,她听说就是此人在叛军阵前生擒了她哥哥。京中勋贵重臣遍地走,她也不是个个熟悉。除了知道他是威远侯的次子,自小在边关大营长大,二十三四还未娶妻,其他一概不知。
女儿垂首不语,娇艳的脸颊微微泛红,薛贵妃笑道:“既然看中了他,母妃去和陛下说。”
“不是!”永嘉连忙否认,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永嘉抱住母亲的手臂,撒娇道:“您先别急,让儿臣再好好想想。”
薛贵妃点点她的额头,是默许了。她想起皇帝的另一桩吩咐,有些难以启齿。
见母妃嘴唇翕张,几次欲言又止,永嘉好奇问:“母妃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那日......”薛贵妃说了个头,又说不下去了。
永嘉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也暗暗羞耻,知道自己是撞破了什么。想必是父皇母妃都以为她还不懂人事,想教教她。
“罢了,等你挑好驸马了,母妃再教你。”
闻听此言,永嘉噗嗤一笑,打趣道:“母妃还能因驸马之材施教吗?”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薛贵妃气恼地拧了拧她的脸,“你深夜在宫里乱跑,原本皇后娘娘罚你抄书,你父皇谅你年幼免了。等你病好了,该抄还是得抄。”
抄书而已,永嘉微微一笑,没有犟嘴。
薛贵妃怔了一怔,女儿好像病后就不太一样了。从前女儿就已出落得极美,带有少女的稚嫩娇憨,人如其名,惹人怜爱。但方才一笑,竟十分沉静,光艳动人,反而让人不敢逼视。
“好了,你先好好歇息。你昏睡的时候,皇后贤妃太子妃还有两位公主都来看望过你。”贵妃命宫娥上前端药,看着永嘉一口服下,又有些惊讶。
永嘉想起来了。去年太子就已经娶妻入朝,三月前就去了黄河巡视防务。而她胞兄如今还只是二皇子,父皇命他一道出去长长见识。两个皇兄都在外头,不然也会来看望她。
她不想见到皇兄,两个都不想,松了一口气。
却有另外想见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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