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天色总是阴沉。云汲满了雨，灰蒙蒙盖在头顶，随时要落下泪来。
从城区到锦城大学足有四十多里地，却只一条路过龙井陵园的公车环线。挤不进市区黄金地段的二流大学选址和坐牢也没什么大区别，李常明和室友常坐这趟车进城，美其名曰出狱，倒也不在乎其中一站修在公墓旁。
今天“出狱”，几个室友约好了夜不归宿在网吧战至天明，唯独李常明急着赶结课作业，独自坐末班车回校。两小时多车程无事可做，手机也不剩多少电，李常明叫走走停停的公交车晃得昏昏欲睡，开了窗透气。
城市剪影吞下云中淡色的夕阳，远离市区的路段灯火稀疏，夜幕眨眼便至。
模糊树影间，雨还是落了下来，风灌进窗口让人清醒不少。李常明打开手机一看，电池只剩5%电量的通知就这么甩在脸上，他悻悻将手机丢回口袋，侧坐着翘起二郎腿打量车厢内其他乘客。
将近九点，往郊外开的末班车大半座位空着。
或许是夜路太黑，为了安全，车内并不开灯，李常明坐在靠近驾驶座的前排，向后望去只能隐约看清后门附近和车尾处零星坐了两三个人。夜色实在太暗，他并不能看清那几人面目，连男女都分不大清，索性收回目光去看正前方路况。
远光灯映得路面白惨惨，李常明这两年不知坐了多少趟环线，早已轻车熟路，只消看见路口坏了一半的红绿灯便知道是快到墓园那站了。
那信号灯似乎坏的有些厉害了，往常只是红灯不亮绿灯亮，坑害了好些私家车。如今连绿灯那一半都不太亮了，司机骂了一句，踩着一脚油门赶过黯淡的倒计时。
“3、”
“2、”
“1。”
……
李常明隐约听到一阵蜂鸣音。
骤然亮起的红灯随之照亮了十字路口，前排座位视野极佳，他清晰地看到四周四个路口、四盏信号灯，每一个倒计时都是血一般的四十四！
李常明瞳孔一缩，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被那血色数字拽了出来，寒气从尾椎骨一路凉到天灵盖，直叫他一时之间竟连声音都被冻住了，嗓子眼紧崩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过了十字路口立刻便是龙井陵园，司机根本没看到那诡异红光似的，沉默地进站停车。
车门打开，车内的灯大亮，公交车宽敞的前窗玻璃映出了整个车厢，倒影中，每个座位上都坐了低着头的乘客。
报站声蒙了一层电流音，隐隐约约：
“龙井陵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那些乘客缓慢而整齐地抬起头来，仍是面目不清的。它们张开黑洞洞的嘴巴，或高或低的、嘶哑的嗓音盖过了第二次报站：
“龙井陵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不要下车。”
“请不要下车……”
“请不要下车……！！！”
冷汗已流进了眼睛，李常明却不敢去擦，他脸色惨白，大脑更是空白。心脏像是受了重重一击，任凭肾上腺素百般努力也战胜不了此刻的恐惧。
他只觉得腿软得像踩在棉花里，眼睛和嗓子都像被辗过似地疼，只剩疯狂的心跳如同鼓擂。
反复重复的、嘶哑的报站声里。
一声尖叫在他身后响起，似乎是那个原本坐在后门附近的人。李常明关节发僵、不敢回头，听着对方哭叫着摔了一跤，又连滚带爬地向车门挪去。
紧接着，是凄厉不似人的惨叫、液体爆开的溅落声，此后万籁俱寂，再无声息。
落针可闻的车厢中，如同沼泽泥浆一般粘稠的蠕动声钻进他的耳膜。
人类的想象力总是丰富，李常明实在害怕，害怕到慌不择路回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倒影中的人并不坐在车厢内，空荡荡的后排正中间坐着年纪与李常明相似的姑娘，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双手指节攥地发白，眼神惊恐至极地死盯着后门方向。
李常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后门的玻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脏肉色的、黏着血迹的一层膜。
直到那层膜上有一只眼睛眨了眨，李常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玩意。
我操，那是一层活着的人皮。
刚刚逃走的乘客变成了一张皮，血淋淋的、活着的人皮。
庆幸、恶心和恐惧棉絮一般梗在他喉头。
李常明只觉得五脏六腑被一只大手狠狠捏在一处，揪得他几乎想吐。
见他们都切切实实看到了那位乘客的惨状，玻璃中原本安静下来的“乘客”们再次开口。
机械的声音难掩愉悦与恶意：
“请不要下车……”
车门关闭，那人皮缓缓蠕动，让出两片胡子拉碴的嘴唇：
“车辆起步，下一站……”
泪水从被冷汗蛰得生疼的眼睛里流下来，李常明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他害怕……他想活……他不想死啊！！
倒影中那些“乘客”恶意昭然若揭，下车则必死，在车上就算逃得过这一劫也未必逃得过“乘客”们下一回发难。
早知道就和老张他们一块通宵了，他只不过是想拿个及格，又何至于……
不等这个有点不着调的念头在他心里过完，一只苍白的手捅破了那层人皮。
报站戛然而止，那张血淋淋的人皮从被破开的那一点开始灰败、枯萎下去，转瞬之间便化为飞灰。
车门外，站着一位不似活人的青年。
他肤色近白，瞳色似雪。一身长风衣，长发几乎曳地，黑色的发丝和黑色的风衣混在一起，像一道鬼影伫在那里。
整辆车颤了颤，车灯陡然暗了下去。李常明听到青年冷笑了一下，隐约看到他抬起的手一转，扣住了车门边框。令人悚然的金属摩擦声自他手下传出，那青年竟只用单手就将原本紧闭的车门掰得形变、豁开。
青年低下头，从豁开的洞口里钻进车内。李常明这才注意到他几乎和门框同高。
嗒、嗒、嗒。
李常明紧张地盯着青年一路从昏暗的车厢内走到前排，他似乎撇了李常明一眼，但并不做停留，直奔驾驶位而去。
青年站定在驾驶位旁，一手搭上司机的肩膀：“开车。”
身形像是中年男人的司机回过头，深蓝色制服帽下是一张只剩白骨的脸。短短数分钟多次直面散装人类，李常明这会已经有点麻了，于是硬生生从骷髅眼窝里看出几分谄媚。
司机的下颚骨咔咔两声，车辆广播里播音腔女声乍然响起：
“龙井陵园，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开车。”青年语调并无变化。
李常明看到青年垂落的发梢动了动。
他此时有点想求对方放他下车。
但转念又想：新来的这位实在不像活人，一辆诡车怎么会害怕活人呢？只怕是来了个更厉害的诡怪，所以李常明终究是没敢张嘴，只暗暗希望它俩能干起架来他好能找机会跑路。
可惜司机并不遂他愿，驾驶位方向传来骨头磕碰的咔咔声，随后车灯大亮，车头处的led屏幕亮起血红色的宋体字：
“车辆起步，请拉好扶手，下一站：锦城第一实验中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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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末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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