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意下如何?撑得过便走,撑不过就回去接着练。”顾盈然把玩着手中白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面上的茶梗碎屑,眼神落在杯中粼粼波纹上,看不出在思索什么。
饶是以陆濯明温和稳重的性子,都被此言惊得心头一跳——
出窍圆满的剑修,动起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修士境界分「筑基」、「凝神」、「出窍」、「去尘」四重,除去屈指可数的去尘修士外,顾盈然的修为可谓当世顶尖。
被下了“战书”的舒怀玉此刻琢磨的并不是顾阁主神功几层,却是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师父为什么会欠人一场比试。
陆濯明见舒怀玉不说话,以为她有所踌躇,连忙打圆场道:“师父……”
却听舒怀玉道:“好。”
陆濯明:“……”
顾盈然闻言长眉一挑,正好和舒怀玉直直对上视线,只见她目光锋锐如剑,仿佛不知“退让”二字为何。
百年,对凡人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寿,可在动辄千八百岁的玄门中不过是羽翼未丰的小鸡崽子,毛还没长齐,便欲与天公试比高。
尘世磋磨或可让人从狂妄嚣张变得沉静内敛,由锋芒毕露转为剑锋向内,却毁不去一个人骨子里与生俱来之物。就如一块璞玉,刀斧加身只能去其糟粕,但无法折损其内里的光华分毫。
“呵。”顾盈然突然笑了。
有意思,不愧是那人的弟子。
“你如今修为在凝神后期,我也不好太欺负你,我只使剑法,不动灵力,你随意。这里狭窄,去山上吧。”言罢,顾盈然身形一闪,便化为一阵细雪从门缝席卷而出,将门外丛筠满身的冷汗冻成了冰碴,掉了一地。
玉珠峰高耸入云,为昆仑七峰之首,云雾缭绕间竟有一大片山石被齐齐削平清出一块空地,地面交错的剑痕中隐隐可见凶戾之气,此处便是玉珠峰历代弟子切磋之处。
只见顾盈然伸手向虚空轻轻一点,灵力的涟漪便以指尖为中心荡漾开来,顷刻间无色无形的禁制便将整个玉珠峰笼罩起来。昆仑其他几位峰主远远见了,只当阁主大人又要对其两位爱徒施以“鞭策”,纷纷装聋装瞎,继续各干各的去了。
顾盈然平淡道:“禁制阻隔灵力和一切窥视,就算死了人,外边也看不见,你尽管放手来打。”
舒怀玉一时竟无言以对——这像是名门正派的掌门说的话吗?!
所谓“尽管放手来打”真的不是“尽管放心挨打”吗?!
“怕了?”顾盈然右手一握,细细的雪沫骤然打着旋儿从她周身飘出又汇聚起来,在她手中凝成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
一旁等着看热闹的丛筠倒吸一口凉气——
天!那可是他师父的本命剑「阙如」!
陆濯明也微微蹙眉——顾盈然拿出本命剑,想必是要动真格了。可是,犯得上吗?难道还真是剑修相见,分外眼红?
“没有。”阙如现形的瞬间,舒怀玉浑身灵力仿佛沸腾了一下,无论她面上多么古井无波,内里却还是一名剑修,而剑修生来便是好战的。
“赤霄。”她轻轻唤了一句,背负的三尺长剑应声而出,刃上闪过霜雪寒芒。那是她师父的本命剑,也是唯一留给她的念想。
赤霄剑一出,顾盈然握剑的手骤然一紧,又缓缓放松。
“来打。”
“请阁主……”
不远处一朵白梅从枝头悄然滑落。
“赐教!”
舒怀玉话音刚落,身形便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个瞬间竟出现在顾盈然三步以内。
“好快的身法!”丛筠惊呼道。
陆濯明轻轻点头,他虽是乐修,但修为与舒怀玉相差仿佛,自然能感觉到她并未动用丝毫灵力,方才的迅捷身法,仰仗的不过是**凡胎和日复一日的锤炼罢了。
即使不用灵力,顾盈然身为剑阁掌门,于剑道一脉可谓独步天下,故而舒怀玉一出手便是全无保留,脚下轻身步法「青冥泛舟」悠远空灵,手上归墟剑法第一式「落花无言」中宫直进。
舒怀玉瞬息便逼至身前,顾盈然丝毫不乱,以「踏雪寻梅」步法向前一滑,同时阙如剑锋一偏,从左下至右上划出一道泠冽剑光,动作不大,剑意却包含萧索肃杀之气,令人心神一颤。
丛筠眼珠子差点蹦出来,要不是被旁边陆濯明狠狠拉了一把,他恐怕要原地炸上天。顾盈然用的不是寻常昆仑剑法,而是历代阁主亲身相传的风雪剑!方才挡住舒怀玉剑招的便是「鸟飞绝」中的「西岭千秋」。
两把旷世名剑短兵相接的瞬间,舒怀玉顿时感到手腕上一阵巨大压力袭来,她当即立断,剑尖向下一斜,「落花无言」的「零落」变招「若梦」,巧妙卸去了那股劲力。
顾盈然却没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寒江雪」的一记「飞花穿庭」以穿云裂石之势直刺舒怀玉面门,剑光雪亮,杀意逼人。
而舒怀玉好似全然不在意那凌厉剑式,剑尖逼到眼前时,脚下看似毫无章法般向旁边滑出一步,以一个微妙的角度险险躲过致命一击,鬓角长发受剑气所激飞扬而起,被削去的一小缕瞬间被狂风吹散。
顾盈然攻势凌厉,舒怀玉修为固然与阁主有云泥之别,可对剑道的领悟却远在同境界的修士之上,这会儿虽是被压着打,但也能勉强支撑而不落败。
一旁,丛筠已然眼花缭乱,目光仅是跟上两人的动作便几乎耗尽了神魂力量。他先前便觉得舒怀玉不是寻常人,现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认“姐”之意更甚。
顾盈然嘴角流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手上攻势越来越快。阁主快,舒怀玉便也快,手中赤霄剑几乎成了一抹残影。
转瞬间十个回合已过,顾盈然手中长剑突然光芒大盛,剑幕如莲,重重绽放,一层接一层从四面八方直冲舒怀玉而去。
层层剑幕避无可避,舒怀玉便索性不躲了,手中赤霄剑变招第三式「有容乃大」的「微尘」,以破釜沉舟的孤绝之势一往无前,直直撞向漫天剑光。
两股剑意相撞时,一股难以描述的巨大冲力自剑上传来,舒怀玉手臂关节处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喉咙里涌上一股甜意,却被她强行压下。
这时顾盈然的声音突然如惊雷般在耳畔响起:“芥子犹有须弥,微尘可藏大千。有容乃大的剑意岂是你这般决绝?”
舒怀玉心中一惊——顾阁主怎知自家师门剑法的招式和剑意?
“剑法以剑意为基,失了剑意,还有什么招式可言?迷了剑心,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剑修?”顾盈然丝毫不给舒怀玉反应的机会,“看好了!”
「立孤舟」的「孤烛残雪」一剑横荡而出,一股寂寥剑意自幽微而生,恍如乱山残雪之夜,羁旅之客独坐孤烛之旁。
剑招来得比刚刚快了不止一倍,舒怀玉已来不及思索如何应对,见招拆招全凭本能。「寒江雪」、「鸟飞绝」、「人踪灭」紧随其后,应接不暇,她逐渐被逼得濒临极限,却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
顾盈然那句“好意思说自己是剑修”如同一盆火油,彻底点燃了舒怀玉沉寂多年的驴脾气,而人生在世很多时候其实都是靠那一股劲儿撑着,就算有天大的难题,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而对修士而言,“顿悟”往往就在濒临绝境之时。
恍然间,舒怀玉突然有种错觉,那看似眼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的一招一式在她眼前仿佛统统变成了慢动作,继而在她神识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有那么一瞬间,她心绪合上了顾盈然的剑意。
幼时师父引她入玄门,授她以诗书,归墟前山有师父和师姐师兄,后山有大小妖修,与世隔绝,一年是一日,十年也是一日,不知愁为何物。
而那日东境一场变故,旧桃源灰飞烟灭,原来世上根本不存在一隅可供痴人偏安。她带着一腔茫然的悲愤,被名为“造化”的手一把搡进尘世,摔了一个大跟头,滚了一身泥和土,流了满面血与泪。
之后,便不再哭了。
徒余无边孤绝寂寥。
一边观战的陆濯明心中一颤,他师父哪里是在比试,分明是在……
传剑!
转眼间,便至最后一个回合。
顾盈然的剑芒猝然收束成一线,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斩向舒怀玉的脖颈要害,剑锋瞬间便逼至身侧,封住她所有退路。
丛筠刚要惊叫一声,却被陆濯明一下子用袖子捂住嘴——高手过招的关键时刻,旁人万万打扰不得。
泠冽剑光瞬息而至,舒怀玉心神却忽然放空了,她什么也没想,手中的剑仿佛有生命般自己动了,毫无滞涩,水到渠成。
长剑相撞,“叮”的一声好似要刺破耳膜。
丛筠保持着捂住耳朵的姿势,下巴惊掉了地上——
方才,舒怀玉以「立孤舟」的「漂泊天涯」,迎上了顾盈然「人踪灭」的「不见君兮」。
啊?啊!
风雪剑,昆仑绝学,被她在二十个回合之内学会了!!!
二人一击即分,顾盈然身形如羽毛般轻盈向后飘去,脚尖轻点,稳稳立于地面,阙如随心而动,化为漫天雪末,径直没入她身体中。
而舒怀玉的情况似乎颇为狼狈,她连退十余步,勉强用长剑拄地稳住身形,肺腑中一阵气血翻涌,忍了又忍,还是偏头吐出一口血来,溅在皑皑白雪上,星星点点,却终归站住了,没有倒下。
见顾盈然过来,舒怀玉站直身体,拭去嘴角血迹,“阁主,我已挺过二十回合,可以下山了吗?”
顾盈然见她脸上惨淡的血色,轻叹了口气道:“你去意已决,我便不再多留。往后若遇解决不了之事,大可回昆仑寻我,我既答应,便不会食言。”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你不必过于介怀,你师父有恩于我,日后我若想突破去尘,需得将这因果还清。”
舒怀玉却破天荒地展颜一笑,“多谢阁主,只是我此去必是要搅起血雨腥风。我当然知晓,以阁主的修为必不担忧什么连累之事,可我若真陷昆仑于危难,只怕九泉之下愧对家师。”
顾盈然闻言,看向舒怀玉的眼神忽然复杂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如见故人之姿。
便忽然笑了。
舒怀玉看见顾盈然面容上的笑意内心一颤,忙问道:“阁主,能否请您讲讲我师父?”
那日东境一场浩劫,她师父除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好好练剑”,什么蛛丝马迹都未给她留下。也是从那时起,她才恍然发现,她和师兄师姐其实对朝夕相处的师父知之甚少,只知他叫宁晏清,是个厉害又温柔的人。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
“我那时还太小,和你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外出历练遇险得他相救。我却不知好歹一路从西境撵他到东境,逼他和我打一场,还夸下海口,日后答应人家一件事。而你师父心不在此,只是没成想……”顾盈然言至此处忽然不说了。
没成想,再次见到赤霄剑时,斯人已逝,只余一封托孤之信。
山回路转不见君,举目所及皆茫茫。
“好了,”顾盈然眨眼间收拾好心绪,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霜雪不摧的模样,“你若执意追查当年之事,下月玄门大比恰在当年六门之一的点苍山,届时可随昆仑弟子一起前往。”
陆濯明见状很识趣地接道:“舒姑娘,今年正好是我带人前去,路上也可有个照应。你方才受伤,还是早些调息,请随我来。”
丛筠刚刚听了自己师父这么大一个八卦,一时间消化不过来,站在原地傻乐,见到顾盈然冰冷的目光投来,不禁脖子一凉。
见陆濯明和舒怀玉离开,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完了,师父被他知道了不可告人之秘,要辣手摧徒,杀人灭口了!
怎么办?
丛筠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师父,我也是剑修,你都不教我风雪剑,我该不会是捡来的吧?”
顾盈然不屑地睨了“嘤嘤”不止的爱徒一眼,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教给你?”阁主大人冷笑一声,“我风雪剑怕是要失传了!”
另一边,陆濯明引舒怀玉去了一座僻静小院,反正玉珠峰现在就活人四个、雪童若干,空的院落一大堆,随便住。
行至院门口,陆濯明道:“舒姑娘,我与栖凤阁的人相熟,当年之事可为你询问一二。”
舒怀玉闻言有些惊讶,她只知陆濯明和栖凤阁有来往,却不知关系密切到此等地步,连如此隐秘之事都可询问。
陆濯明以为她有所顾虑,便道:“舒姑娘不必担心,栖凤阁如今掌权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位,现任家主对当年之事也颇有疑虑,想必是愿意帮你的。”
“多谢陆公子。”
陆濯明送她进屋,自己则礼貌地站在门口。
“天色不早,还请早些歇息吧。”陆濯明正欲合上门,却不知想到什么,长叹一口气,“舒姑娘,容在下一言,此去凶多吉少,你何必如此决绝?”
舒怀玉本要进里间,闻言脚下却是一顿——
有些事是雪山之巅长大的公子怎么也明白不了的。
舒怀玉没有转过身,只是微微偏头,一股子淡漠和疏离顺着飞扬的眼角倾泻而出。
她嘴唇微动,一句同样感情寡淡的话轻飘飘地被冷风卷着送入陆濯明的耳中———
“陆公子,若真有阳关大道,哪个愿意走绝路?”
沈明澈第4章闪闪登场,大家不要着急(比心)
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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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雪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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