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温颂回宫后从头到尾把自己收拾了一遍,板着脸在华清宫内殿坐了大半个时辰,首辅府的人也没有登门。
当时阿祈提齐归晋,温颂还难得的沉默了片刻。
倒不是怕,只是觉得自己那副样子去见他实在是太狼狈了。
既然齐归晋没找她,那她便自己歇着去了。
而齐归晋一早就听说了温颂遇刺的事情,只是现在,他被另一件事拖住了。
话说今日休沐,难得没有早朝,齐归晋早起用过膳后就想去那二层阁楼上坐坐。
下人们都知道,他闲来无事就总喜欢一个人待在上面。
那楼是先前夫人在时建的,后来先皇后去世,里面又放了不少先皇后的遗物,于齐归晋来说,此处的意义便总与旁的地方不同。
府里下人们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惜时如金的首辅大人白日里日理万机,夜里却也可以在那楼上坐着一夜不睡?
他就那么枯坐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楼上平日除了齐归晋,便只有平禄可以进了,府中不免就有心思活的,私下悄悄向平禄打听那阁楼的玄机。
每每听到这种问题,平禄总是会笑着答:“那是大人在思念家人。”
可是今日,他却是连那楼都不敢靠近半步。
无他,只因里面传来的阵阵摔东西的声音。
齐归晋格外得烦躁,因为他今日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小厮递给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又是那劳什子上书制度引来的破信,随手扔给了手下人帮忙处理。
结果午后处理政务的时候,那手下却是又找到了他,说此信有玄机。
齐归晋挥挥手让人下去,掀开草草看过,直道这信简直是胡言乱语,为此发了好大一番雷霆,还下令说要查出这写信之人,找到后立即凌迟处死。
于是便将信放在一旁没有管它了,结果膳后,齐归晋又耐着性子看了几遍,心情一时就格外复杂了。
他下令,严禁府中人传他今日看过这封信,又一个人待在那个被他砸的满目疮痍的楼里了。
来信的篇幅不长,洋洋洒洒写下也没过百,却是字字珠玑。
信上写他摄政辅佐幼帝的圣旨是假的,先皇其实从未留过圣旨,也从未信任过他。
还写他父母皆为温家而死,自己十几年来不过都是在帮着仇人的孩子,守着仇人家的江山。
齐归晋看过,只道这是一派胡言,当年的圣旨可是他亲自在先皇龙椅下找到的,绍明帝走时双目瞪着,就死死地盯着那里,怎会有错?
再谈绍明帝从未信任过他就更是荒谬了,谁不知道他与温绍从小一起长大,年少时便一同上课,一同狩猎,长大后还一同上过战场,后来又更是成了亲家,情谊真假,数十年来,岂能不知?
可他又接着看,看到当年宫变抓到的黑衣人只是替死鬼,真正的刺客其实另有其人,看到叶家常年掌兵,早有野心,他不过徒担了摄政之名,替叶家挨骂罢了。
直到看到这些,齐归晋承认,他动摇了。
当年齐归晋领兵进宫平反,门外一众兵卫誓死阻挡,全然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态度。
待到他进去的时候,明清宫里早就没了刺客的身影,只剩下温绍没有温度地坐在那里。
后来他听说刺客南逃,还想领兵去追,却被时年刚被封为镇北将军的叶昭拦了下来。
理由是北域战事紧急,为先皇报仇不过是私恩私怨,大不过家国大事,也不该急于一时。
若这后面两件事都是真的,那前面那两件呢?
若是真的,那自己这些年守着温颂,简直就是个笑话,那他父母的冤屈,当年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呢?
可若不是,那人又为何要写这半真半假的信件给他?他有什么目的?
齐归晋想不明白,一个人在那阁楼里坐了好久,便是连要派人去宫里安抚一下温颂的情绪都忘了。
温颂早就精疲力尽了,午膳后被宫人们伺候着处理了遍身上的一些小擦伤,又喝了些太医院开的药。
她实在是太累了,几番折腾下来体力透支,就来泡泡温泉解解乏。
华清宫内殿里正有一处池子是引的宫外温泉活水,冬日温颂身子经常乏力,便都在此处泡着。
她身子从小就虚弱于常人,太医说,这是先皇后生她时是早产的缘故,产妇心情忧郁,再加上当时又是冬日,难免就落下了不足。
温颂自己倒也不觉得身子弱些有什么,她舅舅从小就告诉她,她是天子。
夫天子者,承天命而御宇内。
靠的,从来都不是身体上的健硕。
她就这样想着,趴在池边睡着了,连什么时候回到榻上的都不知道。
她累极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夜半,直至子时才悠悠醒来,自榻上爬起来。
她晚膳没有用,阿祈一直记挂着,守在殿外还没有离开。
殿外的灯亮着,听到殿内动静,就有人过来了。
阿祈手持火折走来,将内殿的烛灯点亮,对温颂福了福身:“陛下醒了。”
“嗯。”温颂的头还是昏沉沉的。
她眸光还有些散,明显是还没有真的睡醒,嘴却分外诚实地先道:“饿了。”
“阿祈去唤御膳房给陛下传膳。”
阿祈已经换回了宫里掌事太监的衣饰,温颂看着她反应了一会儿,心里却是极无奈地笑了一下。
自己罪孽真大,又连累了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
用过膳后,内侍进来收拾碗筷,阿祈就在一旁看着。
温颂方才只用了几口淡粥后就没怎么动筷了。
她心中一叹,陛下的胃口一直都不大好,长久以往,身子是会吃不消的。
温颂本人对此倒没什么感觉,坐着消化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无聊,突然转头看向阿祈。
“我想出宫。”
阿祈不语,动身去把殿内的窗子打开,夜里风凉,经风一吹,温颂的眼神就又清明了许多,就那么定定地盯着她。
阿祈折身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她有些无奈地道:“陛下还记得今日怎么遇刺的吗?”
温颂只是看着她。
“那我陪陛下去临溪亭走走?”
“我们去吃西街那家茯苓饼怎么样?”
“……可是陛下,现在已经宫禁了。”
温颂脸上还带着些刚睡醒的红,目光却十分坚定:“不陪我出去也行,但是你不能打小报告。”
可别,她还有身家性命握在齐归晋手里呢。
阿祈挣扎了片刻,妥协道:“……买了就回来。”
温颂眉眼一弯,笑了出来:“那是自然。”
西街是有家卖茯苓饼的铺子,是个妇人张罗的,生意极好,便是白日里也是早早地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间铺子是夫妻俩开的,妻子白天操劳,丈夫夜里和面,是以他们夜里也总不算关门,只要还有人在,就都可以买到几份。
这对夜里赶路的人很友好,是以夫妻俩把这小铺经营得是远近闻名。
此刻门面的屋里正亮着微弱的灯光,那是丈夫又在和面了,他在要在睡前把糕点做好,等到明天妻子起来的时候直接上锅就行了。
温颂一袭茶白对襟,还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打扮,她走上前,有礼地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布襟包头,看起来干净讲究。
他从见到人就开始笑,看起来有点憨憨的。
“客官是来买茯苓饼的吧,外面风凉,快进来吧。”
温颂一笑,抬脚进屋。
桌上还放着大块淡白色的茯苓块,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那人抹了把手,笑着招呼,给她们找了个干净的位子坐着。
铺子的门面不大,内屋里是平常休息的地方,那人看着粗枝大叶,却是自温颂进来后悄悄地又将内室的门关紧了些。
温颂一双眸子清透地看着。
他回过身向两人歉意道:“两位客官别介意,是幺娘在里头睡着。”
说完又叹了一声,“她还是太操劳了。”
温颂笑着摇了摇头,那人就又继续做着糕点,似是怕温颂等的急了,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看起来这么精神的小伙子,怎么没出去打拼,想起来干这个了?”
“幺娘喜欢,一直说我做的茯苓糕好吃,我们一成婚就来京城做这个了。”
“人人都道这家铺子是幺娘自己开的,你每日也这么辛苦,怎么从没出面说过?”
他将做好的一份茯苓饼下锅,起身时神色就淡了许多:“他们知道幺娘就好了,这样幺娘出门才不受人欺负。”
温颂闻言,沉默片刻。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正捯饬着火,“我?我是幺郎。”
“幺郎?”温颂笑了。
“是啊,幺郎。”那人也笑了,“幺娘的夫郎。”
一锅茯苓饼出锅,香气扑鼻而来,温颂一下就食指大动。
“客官是饿了吧,那我就不切片了,端过来您直接吃吧。”
说着就上了整整一盘,温颂被勾起了味蕾,很快就吃了三大块。
幺郎看她吃的快,中间还递上了一壶茶水,道:“客官慢些吃,毕竟是甜食,一下吃多了不好。”
温颂似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接过阿祈递来的帕子,故作斯文地擦了擦嘴。
幺郎看着,又憨憨地笑了起来:“客官不必在意,夜里来我这吃饼的人,大多都是忙着赶路的旅者,往往都是饿得很了才肯停下,吃起来更是没个形状。”
“我只是觉得您和他们不太一样,才跟您说一嘴。”
深夜来此,衣着低调,身旁还带了个仆从,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的确一眼就能看出与旁人的不同。
温颂笑了笑,阿祈也起身,结过账后,两人一同走出铺子。
直到走出了整条西街,温颂也没有要回宫的意思。
她白天睡得足,现在精神得很,穿着一身茶白便衣,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悠悠转着。
边走还边东张西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找什么东西。
阿祈道了一句:“陛下,咱们回宫吧。”
温颂眨了眨眼,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回话,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
忽然,她看到了一处亮着灯的酒馆,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停下脚步问:“阿祈,伍苘把他们安置到哪了?”
归祈闻言一愣:“陛下,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温颂停下步子,颓然转向她看着。
“又不能与我说?”
“……首辅大人这也是怕陛下思虑过度,总养不好身子。”
温颂似是静了一瞬,片刻后,垂着眸子低声笑了下。
“我这陛下当的。”
她仰头看天,夜空沉沉,一眼就看到了泛着皎皎月光的那轮明月。
明月高悬,明亮如昼,便是连周遭星辰都被衬得黯淡无光了。
温颂又垂下了头,她对齐归晋的态度其实很复杂。
她父母早逝,留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有舅舅和表兄。
可表兄跟她关系虽然不错,但镇守边关不常回来;她总想要舅舅多关心她一下,可齐归晋对她却总是那么严厉。
那么公事公办,没有一丝感情。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傲气,那是她身为帝王的傲气。
今年她都十七岁了,早就过了成日里跟夫子们学习的年纪。
与她同龄的人,江家公子十七岁中进士,入朝五年,如今已是正三品户部侍郎了;张家公子十五岁便入了翰林,如今都已经执掌一院了……只有她,至今一事无成。
晚间月色洒下,落在她眸中,显得目光格外澄澈,也格外落寞。
不过温颂向来会自我排解,随意在附近转了几圈就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娇贵样子,边走边指指点点,只道这京中夜景不甚繁华,还不如在宫里放灯好玩。
“阿祈,你说这才什么时辰他们就都关门了。”
“京城都作如此,那要是其他地方呢?”
“我还没出过京城,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我以后一定要让京城夜里也热闹起来,这里就该多安几个餐食铺子,夜里一定好玩。”
“好歹是天子脚下,这么萧条像什么样子……”
“——阿祈,你在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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