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出所料,沈苑发出有关刺杀案的批捕令不久,赵一杏就来自投罗网了。
夜幕低垂,宁予安走出督吏府便看见街道上那一抹身长玉立的人影。
荀陌薄唇微抿,像是纠结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与你一同去。”
此言倒是让宁予安有些意外,“荀公子这是在关心我?”
荀陌眼中闪过吃惊,被宁予安这句话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予安笑了笑,“荀公子放心,这可是在朝翎,我又是陛下钦点的查案官员,只要不是想玉石俱焚之人,是不敢在此对我动手的。”
荀陌依旧冷着个脸,淡声说:“此案涉及皇储争斗,未解决前,你的命当然还需留着。”
宁予安忍住笑意点点头,荀文聿就是荀文聿,生性冷淡,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
波光粼粼的湖水中,鱼鳞潜跃。
陆旻眸色淡淡,从身侧侍女端着的托盘中抓过一把鱼食洒下,各色鱼儿纷纷摆动着鱼尾朝食物来源游去,聚作一团。
黑衣卫步入亭中,恭谨行礼后行至陆旻耳边低语几句。
听罢,男子冷峻的容颜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叹道:“才回朝翎几个时辰,就弄出这么多动静,还真是勤勉。”
正手捏白棋趴在石桌旁皱着眉头解棋局的崔琅闻声抬起头,“你说谁?予安兄吗?”
陆旻转身,接过锦帕将手擦拭干净,“我现在越发好奇此人来历了。”
崔琅不懂,随意落下一子,“他不就是洄州嘉陵郡某个村庄出来的书生,这不是已经调查过?”
陆旻扫了一眼棋盘,不紧不慢从棋奁中执起一枚黑子落下,嗓音散漫,
“说是说十岁之前在外游历,可十年之前的事情好像也无从证实。”
一步定全局,最后一线生机破灭,白子再无容身之地。
又输了。
今夜十局全输,崔琅眉骨拧起,语气酸不溜秋,“唉,既生旻,何生琅,得嘞,我就不应该与你对弈,这也太打击人了。”
顺便懒懒附和一句,“怎么,你难不成还觉得有人会李代桃僵不成?”
“李代桃僵?”陆旻轻笑,眸色幽深几许,“我倒是觉得无中生有四字更为妥帖。”
“洄州一造船官之子,这样普通的身份,有何值得费尽心机捏造的,”崔琅浅浅应着,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说道:“或许,是原本的身份见不得光,为躲避仇家才不惜一切改名换姓?”
陆旻静默片刻,问:“你观宁予安面容,应当多少岁?”
崔琅有些为难,不好意思道:“虽然我崔一白也算半个神医,但也没有看出一个人具体几岁的本事,那宁予安看着也确实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人。”
见陆旻脸上浮起少有的凝思之色,崔琅忍不住问:“你心中可是有怀疑之人?”
今夜浮云淡薄,清辉铺洒落下,月华满地,浸染着亭中人。
陆旻敛起心绪,平静道:“不管是何人,且先瞧瞧他意欲何为再说。”
***
宁予安开始也未曾想到邛僰会直接将她约至太常寺。
邛僰面色阴沉,冷笑道:“你敢一人前来,不怕就此丧命?”
宁予安打量了一下阁楼四周,无甚在意道:“我若死在这,太卜令如何对督吏府交代?太卜令心有牵挂,不会在此对我动手。”
很令人恼火的话语,偏生他又无法反驳。
暗紫色术士袍下的大掌握紧,骨节泛白,发出声响,他开门见山道:“你想要什么?”
宁予安闻言轻笑出声,眉梢上挑,“我既奉陛下命追查三皇子遇刺一案,当然是想要求一个真相了。”
“呵,”邛僰觉得自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从洄州开始,你便费尽心机讨好三殿下,来到朝翎后,更是迫切想利用三殿下在陛下面前立功,如此不择手段,无非是为谋个好前程。但你可知,若要行至高位,就不应该处处树敌。”
纵然对方句句嘲讽,宁予安却也不恼,好脾气回道:“既如此,那太卜令以为我该如何,还请赐教。”
邛僰眼中情绪复杂,眼前人表现得过于坦率舒缓,使人根本拿捏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
良久,他只能试探性开口:“你若能将此事全推到赵一杏身上,在虞侯之事上,我可以考虑帮你。”
“这个,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我虽然也很想帮太卜令,可两位殿下必然不肯轻易放过。”
宁予安观察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又带着期冀问:“不过,太卜令方才说到虞侯,是何意?”
见此,邛僰眼中的轻蔑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这种出生贫寒的穷书生,骨子里到底是卑劣功利的,整天满嘴提仁义道德,文章议天下苍生。可实际呢?一个个都是为了高官厚禄,虚妄声名。
“虞侯是陛下的亲叔叔,占用一些土地修建陵园一事根本不足以治他的大罪,不然你以为那些知情人因何装聋作哑。”邛僰冷冷笑着,“实话告诉你,我手中,有虞侯私自开采铜山铸钱的证据。”
对帝王来说,臣子贪财事小,但利用财富招兵买马,这可就事大了。
何况,本朝对货币发行管控严格,私人铸币,本就是死刑。
虞侯虽未被封王,但景瑞帝在宅邸美妾和金银财宝等方面从未亏待过他,而今此人却胆敢私自铸钱,若说没有异心,谁能相信。
宁予安表现出诧异,道:“为杜绝私人铸币,朝廷早已对各类矿山甚至是铜原料都进行了管控,虞侯此举,非仅凭他一人之力可为,其中勾结牵扯的官员怕是也不少。”
邛僰:“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人,而你若能将这群人一举查处,顺便弥补国库空虚,在陛下面前可是大功一件。”
“听起来不错,”刚说完这句话,宁予安又犹疑,“可这样,我貌似会树敌更多。”
邛僰彻底看不惯她这副虚假模样,道:“你本身便打算与虞侯作对,现在说什么树不树敌,不觉得太扯了吗?”
宁予安笑道:“这还不是因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才太卜令刚教在下不要树敌太多,我现在也是学以致用。”
“你……”
“罢了,”邛僰略一闭眼,死死压抑着怒火,“不要再卖关子,直接说你的条件。”
“太卜令可否先告知在下你与檀夫人的关系,全推至赵一杏身上,太牵强了,他根本没有动机。”宁予安走到漆花矮桌旁,自顾自倒了杯水润喉,漫不经心道:“你因何拼命要保檀夫人,难不成你二人真有私情?”
“当然没有!”
邛僰语气激动。
宁予安把玩着白玉茶杯,抬眸看他,“哦,那是因何?”
见邛僰隐忍不语,她嘴角勾起浅浅弧度,“听闻太卜令未入太常寺前,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屡次帮助无家可归的幼童,从前能救赵一杏,现如今怎么狠得下心让他去顶罪呢?”
“想来无非是要保护的人,亦或是要守住的秘密,太重要了,太卜令以为我说得可对?”
邛僰觉得自己眼中蒙上了一层迷雾,而宁予安,似乎又如一面明镜,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低喃:“你都知道什么?”
“如若太卜令在乎的不是檀夫人,那便只能是六殿下了。”
话音落。
邛僰满脸惊愕,看向宁予安的眼神一下子多了嗜杀。
宁予安从容不迫放下茶杯,盯着他继续道:“你与檀夫人,皆是淮地晋城人,檀夫人有一妹妹,曾与当地一男子私奔,被捉回后发现怀有身孕,十月怀胎,临盆之日难产,一尸两命。同日,淮王侍妾檀夫人喜得麟儿。”
“檀夫人嫁与淮王三年都未曾有孕,怎么自己的妹妹有了,她也就跟着有了,还同日生产,这实在是太巧了,巧到让人遐想……”
如同深埋地底的黑暗中突然挖开了洞口,被刺眼天光扫射,一切藏匿都变得无处遁形。
短刀瞬间从袖中滑落,指向宁予安,邛僰声音发颤,“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的,是从三殿下遭遇刺杀开始,还是在洄州的时候,还是更早…更早之前……”
宁予安目光平静无波,“太卜令还是将刀放下更好,我既已直言挑明,便是想与你好好谈,其实你我也可以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何必自相残杀呢?”
见邛僰手臂颤抖着垂在身侧。
宁予安微微一笑,接着说:“两年前,在常州,我就已经查过。因为太卜令深受陛下信任,所以,我想要了解太卜令。”
“如果我猜得没错,六殿下沈归,其实是你的孩子,当年檀家人为了自家虚荣,将你的孩子抱入淮王府,偷梁换柱。你当初也是为了六殿下,才凭借自己这一身占卜之术进太常寺,你只想六殿下平安长大,无意于皇储争斗,可檀夫人却野心膨胀,闹出这么个刺杀之事。”
邛僰:“你因何相信我并未参与。”
宁予安诚实道:“那日刺杀太卜令就在场,你当时对三殿下的关心不像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还是有。”
“这件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卜令又何必死死护着害死自己妻子的仇人,六殿下已经长大,有没有这样一个母亲都已经不重要了,你也不用担心她会向陛下揭露真相,除非她想要整个檀家跟着一起死。”
邛僰难以置信她会这么说,“那二位殿下那边,你又要如何应对。”
宁予安笑道:“我与二位殿下说的话,真假参半。而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说你只是个鱼竿。”
闻言,邛僰一阵无语。
宁予安则正色道:“但我也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赵一杏逃离督吏府,是谁的主意,我知道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他为何也听命于檀夫人,这是你的意思吗?”
邛僰摇头,“离开督吏府是我帮他利用火灾顺水推舟不假,可他没有听命于檀夫人,只是腰牌被她拿了去。而今他去自告,亦是为了报恩,阿杏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一时糊涂……”
宁予安意下了然,又问:“两次的刺客,都是檀家的人?”
邛僰脸色僵硬,“是,檀家私自豢养死士,你那日让人将檀木盒带给我,是我向他们提议派死士取你性命的。”
宁予安点点头,不以为意,“我这个人呢,一向大度,对太卜令先前所为可以既往不咎,也可以帮太卜令与六殿下摆平这件事,并且保守秘密。”
邛僰:“条件呢?你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在下棋,一盘疑云密布、让人看不见尽头的棋局,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在不经意中都已成为棋子。
正如今夜他会找她谈判,都在她的算计中,她故意让两位殿下认为他与檀夫人是合谋且有私情,不能直接禀告陛下,并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来威胁他,与他谈条件。
宁予安笑言:“太卜令深受陛下宠信,予安日后仕途需多仰仗太卜令,望太卜令能不吝赐教。”
邛僰犹疑道:“历朝历代,皇位争斗无不血流成河,如若檀家还在,归儿依然会被当做争权夺势的工具,而你拥护三殿下……”
“放心,此案檀家脱不了干系,至于其他的,太卜令就更不必担忧了,三殿下虽脾气阴晴不定,但也是非分明,他人不主动招惹,殿下也必定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宁予安浅浅宽慰了几句,眸中幽光闪过,走近放低声音道:“但我现在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太卜令。”
“什么?”
他现在有了把柄在宁予安手中,如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
“听说陛下召集许多术师在炼制可延延益寿的丹药,不知太卜令可曾见过药方?”
邛僰瞳孔震惊,炼丹这件事乃是景瑞帝私密,鲜为人知,而他也正是因懂得一些丹药之术才成为近臣被重用。
宁予安从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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