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质子府
“别跑——!”
院外的喧嚣由远及近。
春和景明,林木葱郁,翠影葳蕤如藻荇凭虚,庭院的主人偏了偏头,像是闲闲地听见了,于是不咸不淡地抿了口杯中的茶水,悠闲的指尖摩挲着手中不算小巧的玉牌。
不过几息起落后,几个衣着富贵的年轻人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他们身后紧追而来的护院拦将不住,也就只能愁苦地出声禀告:“启禀公子,这…这些‘客人’不听我们的,非说要进来抓贼。”
年轻人中为首的那个银冠华服,衣着配饰看来很是用心,只可惜此刻胸口处衣衫褴褛,好好的竟赫然是被人用剑划出了“到此一游”四个大字,也不免令人气恼。而细看之下,其人头上的银冠也是空落得古怪。
这人进了院子满怀怨气飞速打量了眼四下,却只瞧见那白衣的院主独自坐在东隅的柏树下,于是也只能冲这院主发火:“给我把人交出来!”
护院中为首的赵管事苦了张脸:“这位公子您瞧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您这般失礼直接闯进来恐怕我们公子都不知道您要找的是谁!”
“你们敢包庇那混账是吧?!”一个杏衣壮硕的青年霍然揪住他的衣领把赵管事提了起来,“我们分明看见那小子翻进来了!”
“哎呦哎呦您!您别动手呀!”赵管事连忙哎哎叫唤着求饶,一旁的几个护院也赶忙上前试图阻拦,但他们彼此间尚且高矮胖瘦得很不均匀,一看就都不能打,想必平时领的也不过是些巡逻打更的闲职,如今遇到这几个年轻力壮又恐怕身份不低的,就也纷纷没了办法。
好在那白衣的院主人也终于是有了动作,他将手中的玉牌仔细收入袖中,就也理了理袖口,语气倒是平淡:“我的护院不过是些普通人,比不得各位的拳脚,各位不信,自便就是。”
他这么一说倒是平淡得很没有脾气。闯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听得讶异,就也不由仔细地瞧向了他,也这才注意到他竟是蒙着眼的。
为首的银冠公子一愣,古怪道:“你就是那个北楚的瞎子?”
白衣人闻言,反倒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原来阁下也知道这里是质子府,那么擅闯质子府便是明知故犯了?”
“什、什么?”银冠公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恼火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这小破府邸我还不能进了不成?!你一北楚的!真还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白衣人微微失笑摇头,语调仍似清浅平和:“我不过是客居在此,自然比不得阁下,是个人人艳羡的好东西。”
“你!”
白衣人微笑道:“不过既然我也明说了‘客居’,那你们也该听得懂人话。”
“你说什么?!你”
“我?我只是这质子府的客人。不是主。这质子府真正的主人始终都是你大夏的皇家,我说你们可不可以擅闯抑或搜查这里,都不作数。按理,你们应当向你们的皇帝请示,否则,就是犯禁。”
那几人一惊,银冠公子却赶忙怒道:“你、装腔作势!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怕你不成?!”
白衣人抿了口茶,仪态疏懒从容,开口却是温浅得冷淡:“你自然是该怕的。为人臣子,若连自家皇室的威仪都忤逆,那不就是一个想让别人意识到你想造反的信号么?”
“你!”那银冠公子总算反应过来,“你这算什么?!想狐假虎威?!”
“是啊,不然呢?”
说出这话明明应该很丧威风,但那白衣人却偏偏说得恬淡,气态也从容。他的调子虽轻,底气却足。
他就那样悠闲地坐在那里,仿佛就算是任天地自此僵持,他也能任其僵持在那里,丝毫撼动不了他的所谓。
而少顷僵持之后,他那毫不将人放进眼里的轻慢也终究还是将人不甘不愿地逼退了出去。
赵圆赵管事请示了一下,见白衣人摆了摆手,就也立即带人退出了庭院。
叫这院内也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当然也还有啁啾的鸟鸣,还有微风和煦,松柏淡淡的木香随着仿佛被醺暖的春风静静地散开。
静谧,微寒,还有阳光如有实质的暖。
但或许那一天的春光其实也并不太好,那一天的云层或许层层叠叠厚得遮住了太阳,早春的清寒或许也还没沥尽殷殷的沁冷。
或许那一天阳光也并不很是明媚,枝叶也并不很是婆娑——
或许那也本就是很寻常的一天。
而无论那一天的春光好与不好,于这白衣人而言都是看不见的,这一天的好与不好,或许也不过全赖他自己的心情。
而他润了润喉,若光看他的样子,倒也着实叫人看不出有什么所谓的心情。
他就只像是平静无波般的平淡,既无所谓坏,也无所谓好,只一如方才无波无澜地“劝”退那几个擅闯者时一样平淡。
可过了一会儿,却也是他令人意外地开了口:
“你还不出来么?”
这突兀的话竟像是他对着清风说的。因为这院子里着实安静,此刻看来也分明只他一人。
但他又着实不像是对风说的,因为他甚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而风也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衣料划过风时那种扯曳的声音从树上落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就也融进了风里。那声音竟似比风更轻快,也比风更飞扬,倒像是御风旋削下来的一片竹叶,又跟片轻舟似的,很利落,又很自在。
这声音里含着笑,倒像是说话的人竟得了什么趣儿,凭白的就没个正形:“欸?你都不清楚我好坏就出手帮我,就不怕错帮了坏人也要害得自己身临险境吗?”
他这话来得跳脱,不过光听声音他也着实像是该跳脱的年纪,真算起来,他甚至比这也只该算是少年的白衣人还要小上一点,倒像是还没变声。
白衣的少年闻言“瞧”向他的方向,就叫这个风也似的少年瞧清了方才没机会瞧清的脸。
前者虽然被蒙了眼,露出的轮廓却已足够骨秀如兰君。虽还没长开,却已开始显出一种不同于常人的风华和苍白来。
可惜许是因为白得像雪,他这人竟也似凭寡淡才有的这苍白。他听了少年的话,也只是沉默了须臾,终究只若有似无地哼出了一个“哦”字,像极了敷衍。
便也就此像是寡淡到了索然无味,又像是多少有些失望于这索然无味。于是起身整了整衣袖,竟也这么就要走了。
可这本就是他的院子,他怎么反倒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走了?还放任一个外人留在他的院子里?
“哎?你要去哪儿啊?”风也似的少年自然疑惑。
白衣人却只是淡淡回答:“不去哪儿,只是我没有赶人的习惯。”
——没这个习惯?
——哦,不对,他是在说他在赶他走。
更小些的少年愣了一愣,却立刻跟上了他,反而喋喋不休起来,倒像是认真地疑惑:“你这是生我的气了?是我哪里惹到你了?还是我说的话你不喜欢?那我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毕竟气大伤身啊!你想!如果你真觉得我忘恩负义,那为了我这么个忘恩负义的混球生气也不值得啊!不过我其实也是担心你遇人不淑来着!你能不能看在我多少也算是出于好心才办了这么件坏事的份上把这一茬气儿忘了成吗?”
白衣少年却不理他,兀自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那比他小些的少年就也一昧地在他后面跟着。还真别说,后者的嘴皮子倒也真是利索,上下一碰就秃噜出这么一大串废话,倒像只专挑街头巷尾叽喳闹人的麻雀,只可惜就算他吵成这样,他前面白衣服的那个也好像根本就不吃他这套。
小少年啰嗦了一番无果后,倒也真像是肠子肚子都搜完刮完的无可奈何,于是惆怅地闭嘴,愁眉苦脸想了想,倒似突然眼前一亮,就又往自个儿兜里翻,好不容易摸出个刚才气人时顺手拿到的小玩意儿,就也像给小孩儿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对了!我这儿有颗鸽子蛋大的漂亮石、石、红宝石!送给你玩儿呀?还别说!它亮晶晶的还挺衬你!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白衣少年闻言倒终于轻微顿了下脚步,他缓缓勾起了嘴角,倒是终于似笑非笑地回头仿佛“睨”了前者一眼,却也像是更冷漠了些:“你不稀罕的东西,送给我?沾过了别人,你觉得我不嫌脏?”
他这语气难免该算是有些尖锐。
叫他对面的少年一呆,却继而只是无奈得失笑:“奇怪,你这个‘别人’还真说的好像不包括我这种只是过一手的,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带在身上难道就不能是我刚买的?何况珠宝这种东西难道还分…呃,‘沾没沾过人’的?”
难道不都是千磨万琢没少被人手打磨……呃,这话还是先别说了,说了好像故意抬杠一样。
那更年轻些的、风也似的、皮猴一样的少年皱了张脸,挤咕着眼寻思。
又觉得不说可惜。要不……等白衣少年的下句出来再这么回?
他想,可把他厉害坏了!都能提前设想好该接什么话了!
可惜白衣少年却是嗤笑了一声冷淡道:“哦。刚买的。那盒子呢?怎么没听你开?”
“呃……”完了,卡住了。小少年自己都怀疑自己地试着回他,“我用的布?”
“呵。”白衣少年假笑,“你是觉得我聋?”
“我错了!!!对不起!!!”小少年立刻双手投降。
他哪敢这么想!
明明换作一般人也是该听不到啊!可他现在还哪敢多嘴解释,小少年唯有嘴里、啊不、心里苦。
白衣少年却没就这么算了——像一般有脑子识时务拎得清场合的想被称赞大度该做的那样。
他只是望着小少年的头顶,似隔着布冷眼觑了对方滑稽的模样,嗤出一声气音:“……鸽子蛋大的‘石头’,你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吧,这么个你根本不在乎的东西没事儿带在身上难道你不嫌沉?你若是刚拿了他们的东西刻意气人,最可能的就是直接抢了那为首的挑衅。”
他顿了顿,略一思索,
“还得是那群草包明面儿上就能注意的东西。刚才那为首的一冲过来倒是带来好浓一股薰衣用的香味儿,脚下的靴底足音厚实,用的应是兽皮的靴子,腰间环佩还不少,所以是个喜欢绣花的枕头。”
“让我想想,你既然拿蛋作比,那这石头就该是个形制上少雕琢的。他腰间的环佩够多了,再缀块石头也怕这草包禁不住。你落地的声音轻,身手好,怕是也不喜欢走下路去摸男人腰带上的扣饰……所以那草包头顶还束了个冠?你从那冠上摘的?这东西还沾过男人的头发?你可真是…”
白衣少年说到这里忍不住闭了闭眼,像是难以忍耐,也不免透出一种令人望而生怯的嫌弃。
对面的小少年听着白衣少年一句句说下来,不由皱起眉头却是弯起了嘴角,眼睛微眯起来倒像是古怪地觉得新奇。他听到最后的嫌弃不免一怔,却是忽然笑了,突兀道:“你夸我身手好呀?哎呀!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白衣少年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忽然嗤出声笑,却是干脆转身就走。
那风也似的小少年就也赶忙跟上他,亦步亦趋地,又嬉皮笑脸得没个正形:“哎!你别生气嘛,我就是觉得被你这么聪明的人夸我身手好我荣幸啊!”
那白衣少年只像是不屑回应。
小少年却也没被他的置若罔闻恼到,反而扬扬眉毛故意拖长调子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我下次见面补给你呀?你说的对!我反省过了,我送你的也确实该是我自己都觉得好的!下次我再送你东西绝不会再这么‘没有诚意’!我保证!我发誓!我发誓好不好?你可以别生气了吗?我这次是真没注意,我经事儿还少嘛!做事情还不够思虑周全,我也是急于表现想逗你开心嘛,我这人就是有点毛病,老太着急想把事事都做好了却容易考虑欠妥,脑子不行常干蠢事,这次出门又忘了带糖,我保证我下次绝对改正!”
“我想了想你说的确实没错,别人的头发确实可能不干净,你不喜欢委实正常!是我刚才没顾虑到你可能的想法,你这么白白的肯定是特喜欢干净的!你喜欢什么呀?不妨告诉我啊?许是我能给你找来呢?毕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虽然没你这么聪明但许是也有点别的特长呢?你就再给我次机会显摆显摆好不好!也让我有机会补救一下?毕竟我还得谢谢你刚帮了我呢!”
他措辞里无用的语气词倒多,也不知是因为自己是个孩子,还是习惯地把遇到的人都当孩子在哄。
“你口头谢过了。” 白衣少年听着他的语气脚步一顿,却是浅浅摇了下头,“没用的就免了吧。”
他终究也只像是疏懒地敷衍了一声,就也径自离开了。
那风也似的小少年被他留在身后,隔着料峭春寒看着他渐行渐远,忍不住无奈地笑了,却又着实像是感到有趣:“有意思,倒也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
我也是个怪人!
他喜滋滋地笑了笑,颠颠手里的红宝石,余光瞥见院子里的水潭,于是修长的眼微眯,舒展开身体有模有样地一个瞄准,就也将那东西打着璇儿飞了出去。
哒、哒、哒、咚!
到底是没用过这种石头,也可能是因为这石头太没棱角,于是好好的水漂也只点了三下。
叫他不禁弹了个舌:“啧,可惜。”
然而就算可惜手头也没类似的石头再给他多试试练练手感,他就也直起身遗憾地拍了拍手,又忍不住多看了眼那白衣少年离去的方向,就也姑且先这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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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楚景元二十五年、后夏建昭十七年春,夏后嫡次子独孤飞回到都城大月,因故,没几日后皇后独孤夏侯氏便宴请王公贵胄与世家大族子嗣、女眷赏花于夏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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