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事不过三
“我不去。”
他等了等,又补了一句。
“我不喜欢收师父。”
江扬垂下了头,却是难得没有多问为什么,只道:“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羌霄叹了口气,干脆明说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恒阳突然要收我为徒这事儿古怪。”
江扬抬眼看了眼他,慢吞吞一声:“…嗯。”
“嗯”得像个也会千回百转心绪沉重的傻子。
羌霄扶额叹了口气。
“阿霄……”
羌霄懒得见他低落,直接打断了他:“你不用想这么多,我不怕人算计,也不惮别人想怎么算计,不想去纯是不想‘天地君亲师’再多个伦理纲常压我一头。”
这话本是为了轻慢纲常,可江扬听了却想起那些旁人最爱抓住去戳羌霄脊梁骨的“君亲”指责,就也反倒更难过了,于是那几日的质子府好像下足了雨,浇得江扬总有种湿漉漉的蔫吧。
看得竭力冷眼作壁上观的羌霄火大,加上接连几日太学那边疯了一样地排课,忙得江扬脚不沾地一天能有睡前一个时辰在府里安生待在他跟前就不错了。
羌霄忍了三个睡醒已经不见人的早晨,终于在第四个独独把江扬留堂的傍晚杀上了太学。
“您最好给我个理由。”
他穿了一身显眼的明蓝色外袍,内敛的艳色,阳光下深邃的湖水一样潋滟出一种嚣张,和不久前江扬生日那天很像,也和他同祁出讲那个他十一岁初见江扬的故事时很像。
高大矍铄的老人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抿了口茶:“嗯。你知不知道我新收的小徒弟泡茶的手艺还不错?”
“……”
羌霄的脸色一沉,有种不加掩藏的不快。
他不说话,好像真的要再也不说话了。
恒阳老人慈和地笑了笑:“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可和老夫听说的不太一样。”
他的语气倒当真温和,竟好像真有种长辈对小辈的慈爱。
羌霄蹙了蹙眉尖,面上却还是径自直接道:“我这个人,比较喜欢事不过三。”
恒阳老人却只好脾气地笑笑:“没有那小子陪你玩,你不开心了?”
羌霄皱实了眉,却只冷淡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人家失笑:“因为那小子总说和你玩儿和你玩儿,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羌霄听了不由黑了脸色,却不同恒阳言语。
老人含笑道:“怎么?说得你不开心了?还是默认?”
“我开不开心和你无关。”只见羌霄蹙眉终于蹙出了种分明的不耐,像是被频繁冒犯了领地的猫。
老人家意识到什么,敛了敛脸上的笑意,靠回椅背稍稍坐正了身体,只似老人家寻常的温和道:“你也不要怨我,老夫既然收了徒,额外讲些单独的课给自己的弟子也是理所应当。”
羌霄却抬起一侧唇角嗤出声笑:“可能该是您‘不要骗我’才对。”
恒阳老人笑笑,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吹吹。
羌霄冷笑一下
——然而他却似当真没有开口的打算,只似刚刚也只是纯粹的冷笑,倒叫恒阳老人不觉一顿,还是问出了口:“你笑什么?”
羌霄隔着布帛仿佛也“看”了他眼,只冷淡道:“笑您冷了的茶也吹,有点做作。”
恒阳老人笑眼温和:“哦,你不喜欢做作,倒喜欢端着。”
“我喜不喜欢端着也和您没有关系。”
恒阳老人就也笑,笑弯了一双眼,眼角的褶皱这才看出被岁月刀刻得很深,他放下了茶盏,却几乎突兀而了然道:“那小子回去很多天没与你下过兵棋了吧。”
羌霄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呼吸,却又分明地偏过头去,冷声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然而恒阳老人看着他,却缓缓道:“可你其实松了口气是吧,那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羌霄凝滞了一瞬,恒阳老人却不给他掩饰的机会,直接说了出来:“只要他与你对弈,那你必然就能学到我教给他的兵法——这是自那堂课后众所皆知的事情。可你不愿同我学兵,那瓜田李下你怕是也不愿再与他‘玩’这推沙盘的‘游戏’。可惜他原本虽是为了能继续与你‘玩’这游戏才拒绝,却反而是把你们架到了火上。”
羌霄微微沉默。却在某一个不管别人预不预料得到的瞬间兀自开口:“没那么严重。”
他声音低也平和,却有种叫人听得出那种他自己认定了,所以也不会接受反驳的冷硬。
恒阳垂了垂眼睑:“是么?可他还是不能再与你‘玩’这推沙盘了。”
羌霄“瞧”着他的方向却是一字一句平直道:“您弄错了重点。重点不是不与我推沙盘,而是因为戒备不与我推沙盘,他做的那些已经够让我了解他不会因为戒备疏…那还玩不玩这推沙盘都无所谓。”
恒阳拇指摩挲了下指侧的纹路,握实了并没有握住什么的手:“是么。可惜对他来说能不能练这沙盘好像很有所谓。”
羌霄还未反应,老人已补上一句:“哦,我没专指跟你。”
羌霄:“……”他沉默着没露出什么表情。
恒阳平淡地、和善地道:“你不一定要与他推沙盘,他却是一定要学兵法。不在沙盘上学,那就只能在日后真实的战场上学,而战争总要死人,作为学兵法的代价也或许太大。”
他慢悠悠地,并不像是在谈论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反而笑得像看一切都像孩子过家家:“其实推沙盘在老夫这里也有点纸上谈兵,但对那小子来说,好像也比第一课直接就在战场上开始强,你说呢?”
“我…”羌霄闭了闭嘴,才又能开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吗?”恒阳老人笑了笑,也似被小孩子逗笑一般的温和,“我不问你在太学插了多少眼线,也不会去查。但你对他的事了解得太事无巨细,这点你要意识到。”
羌霄微弱地僵硬了一瞬,虽无反应,心底却或许走马似的跑过了方才的许多细节。
他不说太学是为什么排课混乱,这不用提。
哪怕他确实知道就连太学本身都是被明明看来懒得上课却硬要近几日排满课时,哪怕占上个把时辰让弟子们对着问题“硬想”也非要把学生们强留在学堂的恒阳折磨得焦头烂额。
他也不辩解他之所以过分清楚那日江扬说话的每个细节也大可以是江扬曾一字一句复述给他听过。
他只是微微抿唇,只道:“我并不需要知道您喝的茶凉了多久。”
关键的,没认,也没辩。
却偏还要“太弱”地“辩”一句无关痛痒的。
可太弱的“辩解”又根本就不是辩解。
恒阳就也笑,温和的,洞悉的。
他只垂首摇了摇头:“真是坦诚。”
倒是温和得让人很难说是赞许还是反话。
“所以是什么让你改了想法。”
他问得突兀,叫羌霄神色一沉刚要开口,他却接着自己的话只似继续说完:“别误会,只是老夫也当过人弟子,明白这天地君亲师有时确实压得人恩义两难,所以老夫一直都很理解你不想认多我这么一个师父,我只是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改了想法。可以同我说说吗?”
羌霄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说恒阳脾气差,唯有江扬不太一样,但也说他怪,可真对上羌霄时,这种莫名像是哄孩子的语气……倒也真让这老者有点像是“江扬的”师父了。
羌霄不由抿了抿唇。
但他开口,却是笑了一下,低头浅淡的笑,有种熟练的漫不经心:“我总得给自己找点意趣,光受这世道磋磨没意思,我也想磋磨磋磨这世道。”
恒阳老人缓缓吸了一口漫长的气,靠到了椅背:“是么。”
“嗯。”羌霄点头的样子安静,其实他只要不那么着意表现出讥诮或冷漠就很容易给人这种乖巧的错觉,也或者是有些累了,他只是说,“我也只不过是想要一点所谓的、属于我的‘建树’,没那么好,也没那么恶。”
恒阳老人并没评判他什么,只是道:“可你要知道,以身入局,就注定会被人当棋子算计。你那小朋友很好,有勇有谋,能力天赋心性都算不错,可为了他的家国入这中周,就逃不过被周皇当作棋子的命运,他傻,放着外面的广阔天地不去自在,偏偏要在这受当人棋子的罪,那你呢?也想被摆在明面上最显眼的位置,直到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羌霄的面部有些微的绷紧……就好像老人终于触到让他……不喜、不悦、还是不快?……但又似乎比那所有的情绪都要重,是沉的像黑水一样的心绪的逆鳞,但他只低沉声音却轻飘飘地道:“想改这世道,便不该惮以身入局。”
他顿了顿,许是又想起对面是可能要成为他老师的恒阳,就也抿了抿嘴角,收敛了一点,轻缓了些语气——只变化了很细微的一点,却微不可察地有种翻页似的间断:“我不在乎以身入局,不代表我真当自己是什么所谓的棋子,只是别人那样想我,我也不在乎。”
他笑笑,有种傲慢,很傲慢——是种仿佛肆意到刻意点燃了什么非要让它彻底嚣张出来的傲慢:“我生来傲慢。但至少我清楚这世道不公,世人皆在局内,既想改了这世道那非要吝惜自己非与穷苦众生区别出个不同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非要踩着旁人的头将旁人踩进泥里地里才能凸显出的所谓‘高傲’……看来威风,却还不是本身无能无耻,我瞧着下作得很。”
他看来便冷漠了下来,冷漠得出格,可恒阳看着他冷淡的神色却是笑了,苍老却清明的眼瞧着他,比之前更有一种含了期待的温度,像在看一棵阳光下正欣欣向荣的小树:“很好呀……那我也教你兵法好不好?你就和那独孤家的小朋友一起,做我恒阳的小徒弟,然后这太学的子弟,这中周的官,还有那上面所谓的天子,就都不能再欺负你了。”
羌霄微微僵在了原地,这哄孩子的语气……
对方毕竟不是江扬,只有江扬、除了江扬、
这哄孩子的语气都实在太……让羌霄感到僵硬的难受。
老人家看出他宛若有形的退和拒,不由叹息:“你还是不想认我当师父么?”
羌霄闭了闭眼,恒阳却只似极富耐心地等他。
他也没有让人久等,似乎隐隐地刻在骨子里他也习惯推着自己做决定。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知道世界万物时间事件之类的这一切其实都不会等他。
“都说天地君亲师,承人恩惠,就也要受这恩义限制。我不在乎别人说我背信弃义,可我确实不喜欢欠人恩情……
但是、”
他“但是”得很强硬,是种平和的、冷淡的、近乎石头一样没有人情的盖棺落停。
“我不是个做不到背信弃义的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父亲不是个好东西可以不说,可就算是我…贵妃娘娘,”他不禁顿了顿,咽了下才能继续,“我曾经也很喜欢贵妃娘娘,如今不也是公认的‘忘恩负义’?只不过多认个师父而已,若有必要我自然也背得起再一个‘欺师灭祖’的骂名,所以该是您怕,才对。”
恒阳一时没有接下这话。
但羌霄却似也根本不怕他就此反悔。
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做恒阳的弟子。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知道注定问不出答案就也一句都不问。
当然,能问到的不需要问也自会有人道出根由,所以其实也并不能证明他真的很聪明。
只是也所以,恒阳也不多问,那老人家只是静静地似乎仍旧坐在原位看着他,看着他的脸……
直到突然道:“所以你为什么突然想了呢?”
羌霄一怔,生硬地只是定在原地。
恒阳笑得很空,一种苍老的空,像随着时间终究还是长空了内里的巨大榕树,只和他说话时才有些很老很老的长辈哄逗小孩儿的生气:“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想了啊,所以为什么呢?”
而羌霄只能沉默。
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无关痛痒的理由。
或许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与江扬推沙盘,而江扬已必然要跟着恒阳学兵法。
或许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让人多等,怕有一天那个人就再等不到他。
恒阳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若非今天恰好走到这个局面,你和他一个北楚的皇子一个后夏的,本不能站到这勉强算是同一边阵营的同一条船上,后夏挡在北楚进兵中周的路上,而北楚是一定要吞了中周入主中原的,他的国家注定要亡在你母国的铁骑之下,而你身上流的血不会变。
再怎么被骂‘忘恩负义’你都姓羌,就算北楚不那么觉得中周也能一直不这么觉得吗?若是有朝一日后夏亡于北楚呢?他呢?他又还能这么觉得吗?
再怎么天真,你都该想想那一天,等你们站到对立面成为敌人的那一天,你该怎么办。”
羌霄没有说话,不似沉默,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很平静,比他今天所有的话都平静:“你说错了。”
恒阳没有接话,羌霄可能料到了,也无所谓料不到,他只像不在乎,他只径自、只管说出自己要说的:“哪怕我和江扬真的不幸站到了你死我活的对立面,江扬也不会是我的敌人,他只会是我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我们会是朋友。”
那些被权贵者、轻鄙的,那些被所谓现实者、认为天真可笑的。恰恰是决定了他与江扬的关系难以被撼动也叫他极为珍视的关键
“您不愿理解,或是故意想要试探我的想法、分化我与他的关系,是因为您与我和江扬其实就是不同的人,所以您也可以省去这些无用的挑拨,”
当他说“可以”的时候他的意思显然是“没有下次”,那只是一种疏离的客气,是这次对方的言行显然于他已算踩线,而若有下次他不会容忍,
而这次他只说自己,只似平淡,却字字笃坚,
“因为我并不想、活成什么扭曲阴暗的样子、
人可以选择活成什么样我不愿意活成那样因为我对那样的人生就毫无兴趣、”
他顿了顿,是呼吸随性用完的停顿,想了想,也是当真不能经心的无所谓,一点儿都没有,
“那些阴暗的、扭曲的、纠结矛盾复杂取舍那些所谓的不得不我都没兴趣、
人生太短,我只想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而江扬他、他本就是、也会永远是天上自在的雄鹰、我凭什么要活成不如他的东西。”
恒阳看着他的目光沉沉,须臾后陡然锋锐地捉回了他的话:“你讨厌别人分化你和江扬。”
羌霄微微眯眼,终究也只似无波无澜的水面。
他不说话。
恒阳笑了,道:“我不是属狐狸的,对付不了你这个小的,但我毕竟足够老了,有没有真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就算不清楚该具体几分真假,那也是有。
……
……
……
“我很喜欢他。”羌霄突然道。
他停了一下,继续,
“或许所有认识的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但是,
“但人活着,不能只是为了喜欢谁。”
-
【真是假的吗?】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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