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法妙从白虎殿出来,月亮已经攀到了重重殿宇之上。
月光照在雕楹碧槛上,蜿蜒曲折的回廊中绕出浩荡的皇帝仪仗。
玉衡近一步提醒:“公主,是陛下。”
荣法妙并未回眸,脚步一拐走进了另一条回廊,依凭宫殿的体势将皇帝一行人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宫墙的另一面。
玉衡知情识趣,没有多言。
探手扶着荣法妙下了台阶,玉衡悄声说道:“对了,桑大人说想在离开之前见您一面。”
荣法妙生气地撤回被她扶着的那只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难道还妄想本宫去救他吗?”
玉衡的掌心一空,唯余洒落的月亮光华与迎面而来的晚风从掌上擦掠过。
迟钝地收回手,玉衡附和着骂道:“桑大人办事不力,还把公主拉下了水,如何还有脸要见公主的。”
荣法妙忽然驻足不前,月光将印在地砖上的落落寡欢的影子拖得很长。
身后的一应宫人也紧急止住脚步,低垂着头站在风中。许久才听见最前头的荣法妙嘲讽一笑:“当年临行前,他也曾要求要见本宫一面。”
玉衡无声摆手,遣散身后的一众随从,自己则跟上荣法妙的脚步往御花园去。
那时对桑允恒余情未了的荣法妙应允了他的求见,冒着帝王一怒的危险设法与他在福瑶阁会面。
荣法妙带着抛鸾拆凤的遗恨与之相见,云愁雨恨交织下,两人只顾着抱头痛哭。
如今回想起当夜的情景,荣法妙心如止水:“他跪在本宫的脚边,趴在本宫的膝盖上,哭着求本宫勿要忘了他,还当着本宫的面立下蹈厉之志,说一定会爬上高位再向父皇求娶本宫。”
玉衡手中的宫灯照亮她脚下的路:“公主答应了?”
荣法妙讷讷点头:“他伤心之余失手打翻了桌边的酒盏,引来了福瑶阁外巡逻的侍卫,本宫急着要走可他拉住本宫要一个承诺。由于害怕东窗事发惹得父皇震怒,本宫只得答应他才得以脱困离开。”
不知不觉走到福瑶阁外,荣法妙站在梅树下遥望连通昭阳殿与福瑶阁的月洞门后的小径。她从杯觥交杂的昭阳殿中偷跑出来,怀揣着隐秘的心动与情意躲过众人的耳目,溜到福瑶阁与桑允恒相见。
玉衡贴心拂去落在她肩上的腊梅花瓣,静静听着。
“祖母病重,本宫赶回宫中见其最后一面,却在前来探望的百官人群中看见了桑允恒和他身怀六甲的夫人。本宫这才得知,原来每月与本宫书信来往的人早已平步青云,娶妻生子。”
那些从前被她视若珍宝,随身携带的书信,在她一气之下全部付之一炬。
荣法妙攥着胸前的衣裳,想起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后来本宫从太子口中知晓,父皇答应他与本宫成婚的唯一条件是,放弃他的仕途。其实本宫并不怪他为了仕途放弃本宫,但他千不该万不该瞒着本宫、欺骗本宫。父皇的百般阻挠,他面对父皇时的退缩以及不得已的分离都未曾让本宫如此痛心。”
“祖母的丧仪上,他同本宫说他也是情非得已,说他也有苦衷。”荣法妙的眼中泪花闪烁,全是为当初的自己不值得,“情非得已地成了婚,入了洞房,还有了孩子。”
呵,真是好借口。
“可笑被蒙在鼓里的本宫还在痴痴等待二人的重逢再会,还在时时描画着我们二人的美好未来。”
他的绝情让她的痴心都成了笑话。
见荣法妙情不自已,玉衡温声安慰:“所幸老天爷眷顾公主,才没能让公主与这样的负心人修成正果,真真是公主的福气。”
“是。”荣法妙步履从容,踏着月光离去,“他的夫人拼死生下女儿,难产去世,他不但不伤心难过,反而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同本宫说挡在我二人之间的阻碍已然没有了。”
看到桑允恒高兴得无以言表的样子,荣法妙破天荒地想起仅有两面之缘的桑夫人。她为她感到悲哀和不值,更为自己感到庆幸。
“他居然以为本宫不愿嫁人是因为涉想犹存,天真!”荣法妙似喜似悲,“既然他心甘情愿当本宫手里的刀,那如今他的下场就是罪有应得。”
穿透冬夜的重重寒冷走到御花园,荣法妙却失去了赏景的心情。她站在亭中,凭栏回望,福瑶阁早就消失在了花树掩映的来时路。
默想少顷,她仰头望向朗朗清月,眼角的一滴泪话落鬓角中:“明日你替本宫送他最后一程吧。”
“那昭平公主?”
荣法妙吸了一口冷气,垂眸于亭下池塘,切齿愤盈:“且让她先得意两日。”
得意的荣怀姝此时在公主府中闹得很欢。
先是命魏鸣鸾请来戏班子搭台唱戏,又是在府中大摆筵席,请阖府把酒同欢。
沐浴更衣出来的梨蕊听见园子里的动静,受宠若惊:“殿下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梨珂笑骂:“快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梨蕊捏着手指头细算,了悟:“十一月十八,是殿下母亲的生祭。”
“难怪。”
梨珂为她簪花:“别说你记不住,这些日子因着许多事,我和魏中使都把这事忘了一干二净,好在殿下也不怪罪。”
从镜中看了一眼梨蕊的妆容,梨珂催促道:“戚姑娘和二姑娘怕是到了,殿下还在书房会客无暇顾及,咱们可得抓紧。”
锣鼓喧天闹不到的书房中,荣怀姝与远方来客谈得正欢。
“你回来得不凑巧,前边的筵席没有你的位置,只能委屈你躲在这里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纪云时在荣怀姝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歉意。
纪云时作出一副额蹙心痛的模样:“亏得我赶在进宫前冒死给你送来织造局专为你量身定做的衣裳,你居然这样对我。”
荣怀姝翻看他送来的华美衣裳,难得的不与他贫嘴:“此次回宫是有何要事吗?”
纪云时盯她半晌,叹息道:“后日就是冬至了。”
冬至夜赐宴,文武百官都会到场,就连在封地的诸位王爷也会回京赴宴。
荣怀姝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哦。”
纪云时随手翻了翻她落在案上的书,状似无意地问:“这一下空出两个重要的位置,你想好要谁补上了吗?”
荣怀姝道:“想好了一个。”
“愿闻其详。”
“汀州府的知府徐仲儒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荣怀姝看着纪云时点头又摇头,详尽叙说,“此人举人出身,两年前朝觐考核,时任长汀县知县的徐仲儒由于政绩斐然,被破格提拔为汀州府知州。这些年我一直有留意他,升任知州后,徐仲儒博施济众,任职期间广开言路采纳百姓意见,在汀州府兴修水利、建仓备荒,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
“从前的汀州府盗贼公行,在他的治理下如今已是盗窃乱贼而不作了。最重要的是此人清廉正直,是个高风亮节之辈。所以我想,让他去填补冯铮的空再好不过。”
纪云时倾耳听着,揶揄道:“能得昭平公主大加赞叹,自然错不了。”
门上传来三下响声,荣怀姝的食指贴在双唇上“嘘”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前。
门外的魏鸣鸾风风火火:“殿下,何将军来了。”
纪云时抬眼与荣怀姝相望,后者轻咳一声:“知道了,好生招待着。”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荣怀姝指了指侧门:“那,我送你出去?”
纪云时委屈巴巴:“我就不能到前院瞅一眼吗?”
“瞅谁?”
纪云时瞪她。
荣怀姝明白过来,一把刀子直往他心上戳:“可她未必想见你。”
纪云时掸去衣袍上的茶叶,起身时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经过荣怀姝又退回两步:“事成之后……”
荣怀姝涎眉邓眼:“找我当媒人,你们只会散得更快。”
纪云时:“不中用。”
悄无声息地将纪云时送走,荣怀姝折返,直接由花园往设宴的园子去。
经过花园时,听见假山后的竹从处有细微的声响,荣怀姝止步听了片刻,厉声呵斥:“谁?!”
竹从后畏手畏脚走出一个画着三花脸的男子,搽脂抹粉也掩盖不住他眉眼间的着急:“劳驾,姐姐可知茅房在哪处?”
荣怀姝看他双腿夹紧,面有急色,闷声给他指了个方向。
看他千恩万谢,荣怀姝警告道:“公主府岂是尔等随意走动的?万一冲撞了公主,可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男子连连告饶,逃也似的离开。
荣怀姝离去不久,公主府中的守卫增加了许多。
梁砚清暗中观察许久,见无法行事,只得认命回到戏班子中。
看见他的身影的云梧,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他拉着梁砚清钻进挂着的戏服后:“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梁砚清摇头:“半路撞见了昭平公主。”
云梧急道:“她发现你了?”
“倒没有,不过她在府中增加了巡逻侍卫,若是硬闯只怕寸步难行,我便回来了。”
迟迟等不到荣怀姝出手的梁砚清,怀疑荣怀姝早就暗中夺回随葬品据为己有。于是他打算铤而走险,混进公主府查找一番。
本来就不看好的云梧也不甚在意:“我说什么来着,公主府不是那么容易能翻遍的,还是另寻他法吧。”
梁砚清扯着戏服的水袖,若有所思。
①:盗窃乱贼而不作——《礼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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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你替本宫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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