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缕暖黄初阳驱散长夜。
云州王府，千玉堂内尚是一片宁静，只有几个侍女忙忙碌碌洒扫院内落叶。
王府外，不知何时驶来一辆马车。
乃是云州太守府上的。
张宛宛满脸喜气下了车，身旁跟着薛仁。
“娘子，我们会不会来得太早了些？”
王府的大门紧闭，沿街也没有多少行人，张宛宛扫视一圈道：“是吗？”而后抬头看去，早晨的初阳泛着丝丝红晕，她昂着头闭着眼睛，不禁微笑，道：“开门红，正是好时候。”
......
王孙昭然醒得很早，或者说自醒来后都难以安睡，她只能强迫自己忘掉梦中之事，门外传来流年轻轻叩门声。
“姑娘，水来了。”
王孙昭然应声起身打开了房门。
少女纤纤玉指浸入温水之中，而后微微俯身，仿若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不知何时张宛宛出现在屋外，看着王孙昭然满眼欣赏，像是看到今日她用过美人胭脂那般光彩夺目的样子。
王孙昭然则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接过流年手中的帕子拭去面上水痕。
“张娘子怎么来的这样早。”
张宛宛笑着走进，拍拍手，两个小厮便抬进一个暗色漆木箱。
“时间紧迫，不早不行啊妹妹。”
说着便打开了那漆木箱，里面竟放了满箱的衣服，都是苏寰按照王孙昭然的尺寸连夜改出来的。
王孙昭然起身，看着着堆叠一箱子的衣服有些惊讶，原以为最多两件，可现下看来足足十数件，都是张宛宛前日提前选好的款式，量了尺寸快马加鞭裁剪的。
张宛宛吩咐人将这些一件一件都挂了起来，顿时屋内都变得拥挤了起来。
张宛宛心中满意，微微点着头，而后道：“妹妹看看，今日想穿哪件？”
未失忆之前，王孙昭然经历流亡最后定居秦州。
在秦州的日子，压抑、枯燥、乏味。每日除了跟随林仲楠习武和听从欧阳先生的教诲，便再无其他欢娱。有次林惊云想要逗她开心，为她捉来一只小鸟，那鸟浑身长着七彩的羽毛，声音婉转动听。可透过笼子看着那小鸟，她却不知为何悲从中来，良久无言。
直到嫩笋长成高竹，直到大雪压低枝头，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渐渐地，王孙昭然的话越来越少，眼中总是像盛满了秋日的悲，冬日的寒。
在这般环境中，她自然对这种服饰打扮提不起兴趣。平日里穿的最多的衣服便是方便习武和比斗的，且往往颜色暗淡。头发也是简单盘起，至多也只是簪个银簪。
面前衣裙款式复杂，颜色或娇俏、或淡雅，她一时有些选不出来。
“都可。”王孙昭然对张宛宛说道。
“都可......”张宛宛看着面前数件衣裙和身旁的王孙昭然，一时也有些为难。
思索片刻，她的眉头舒展，道：“这样吧，妹妹都试试，试试才知道哪件最好看！”
“全部？”
“全部！”
王孙昭然难以反抗，乖乖在张宛宛的亲自服侍下换了一件又一件。
“这件，乃是试下最流行的纱裙......”
“这件，绣花精美......”
“这件，轻盈飘逸.......”
“这件，典雅庄重......”
一下子试了五六件。
每每王孙昭然从屏风后出来，流年都眼前一亮，可张宛宛还是算不上满意。
皱着眉头，绕着王孙昭然看了一圈。
“美则美矣，但总觉得......不是我想要的感觉呢？”
她转而看向一旁的流年问道：“流年，你觉得哪件好看啊？”
流年回道：“都好看，姑娘的身形模样不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奴婢也选不出来。”
张宛宛仿佛恍然大悟，双手一拍，激动道：“原来如此。”
而后来到剩下的衣裙前挑了一件位于角落里不甚显眼的淡粉色水袖长裙，这件长裙裁剪大方简洁，相较于其他绣品繁杂的衣裙看起来稍显寡淡。
“妹妹国色天香，这些繁杂式样美则美矣却有些多此一举，喧宾夺主。”
而后二话不说便拉着王孙昭然又来到了屏风后。
终于，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面前的王孙昭然未施粉黛、一头乌发随意散落在肩头，淡雅的装扮反倒更加衬出她美艳却不媚俗的五官，和清冷的气质，不禁赞叹道：“天然去雕饰、清水去芙蓉，就是这样，妹妹，我若是个男子，见你第一面便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王孙昭然心中觉得有些夸张，只能微微笑道：“张娘子谬赞了。”
除了衣服，配套的首饰也是装了满满一大盒，同昨日带来的不一样，这些都是张宛宛昨夜重新挑选的。
张宛宛从中挑选了一套粉色双蝶流苏簪，道：“妹妹今日将让我为你好好装扮一番吧。”
说着便在手上抹了桂花油，顿时满屋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信心满满道：“妹妹可能不知道，我平日最喜欢研究这女子的发式，今日我定给你梳个极美的发型。”
而后偷偷伏在王孙昭然的耳边，轻声道：“从此恐怕这‘颜观云州’的称号就要易主了，妹妹就瞧好了吧。”
不过事情的发展好像有些不对。
“嘶，妹妹，我好像......对不起啊，看来我还是练习不够。”
张宛宛向一旁的流年投向求助的眼神，流年识趣的上前接过道：“奴婢来吧。”
另一边，褚墨尘房内二人亦是陷入了纠结当中。
“薛兄，你说我今日穿哪件好呢？”
自薛仁踏入房中的那刻起，褚墨尘已经前前后后试了不下十五套。
薛仁双眼无神趴在桌子上，道：“都好，都好。”
褚墨尘对着面前铜镜，左看右看，默默道：“太过张扬，不好不好。”
薛仁无言：“......”
而后又实在憋不住道：“往日也没见你如此打扮自己，今日怎么似孔雀开屏了一般？”
褚墨尘略显心虚道：“那个，我这不是给嫂嫂争面子么.....”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日头已然高悬，金色的光洒满庭院，推开门那一刹那倒是猛然睁不开眼。
褚墨尘挑挑选选最终选了一件玄色直襟长袍，袖口处镶嵌着绣金线祥云，配白玉腰带，一顶玉冠将墨发半竖，他身量极佳宽肩窄腰，配着这一身利落剪裁更显英姿飒爽。
薛仁来到正午门前轻声道：“二位可好了？”
屋内，流年正将那套粉色双蝶流苏簪为王孙昭然戴好，张宛宛回道：“马上。”
薛仁同褚墨尘背手立于廊下，耐心等待。
终于，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终于从内打开。
只见一亭亭玉立的少女，仿若初春的桃花姿态轻盈、款款走出。
一袭淡粉色水袖长裙，更衬得她气质清冷，肤若凝脂，面若桃花，抬眸之时，竟多出了平日里难得窥见的女儿家的羞怯。
褚墨尘痴痴立在那里，已然听不清周遭的声音。
王孙昭然浅笑抬眸，少年身侧金光洒下，笑起来的眼睛中是藏不住少年爽朗柔情。
一双目光缠绵一刻，灼热的感觉使褚墨尘回过神来。
才隐隐听见张宛宛的声音，“允执、你说是不是？”
褚墨尘忙答：“是是是。”
王孙昭然明显一愣，张宛宛则满意的笑道：“妹妹，允执也算这云州城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他都承认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你便大发慈悲多瞧瞧他，给他个机会。”
褚墨尘现下才反应过来了，意识到张宛宛方才说了什么，心中慌乱，忙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些出发了.....”
说着便转身拉着薛仁道：“薛兄，同我去看看车备好了吗。”
张宛宛一脸看穿，淡淡摇头道：“这样害羞可不成啊。”
前去红妆坊的路上，张宛宛同王孙昭然共乘一辆马车，薛仁则同褚墨尘在外纵马，张宛宛不时拉开帘子调侃褚墨尘，说说笑笑间二人已经来到了红妆坊。
红妆坊外此刻正锣鼓喧天，远远隔着半条街似乎便已能感受到鼓声的震荡，现下来到现场，更感热闹非凡，已然听不清楚身旁之人的声音，只能听到众人的欢呼和乐音。
下了马车看去，一个女子，看起来同张宛宛一般的二十多岁的年纪，手中正拿着一个小鼓，中气十足对着众人道：“今日我红妆坊新品上市，使用上等材料，乃当季精品，我们掌柜的还说了今日凡购买新品可让二成利，只此一日，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张宛宛拉着王孙昭然，穿过人群来到了那女子前，大声唤道：“红莺。”
而后贴到王孙昭然耳边道，扯着嗓子道：“这是我们红妆坊的二把手，我的得力干将！”
那红莺看到张宛宛忙将手中之物递给身旁之人，跑了过来道：“掌柜.....”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气，“今日的人比我预想的要多。”
说着几人便进入坊内，一个男子正坐在一旁，面前放着几本厚厚的帐蒲和一把有些掉漆的算盘，见到众人进来急忙起身。
“掌柜。”
张宛宛点头回应道：“妹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红莺，负责我这红妆坊日常售卖诸事。这位是宋连，是我这红妆坊的账房先生。”
红莺和宋连笑着颔首。
张宛宛又对二人道：“这就是我同你们提到的今日的‘制胜关键’......”而后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她的年岁应该都没我们大，你们唤她妹妹就好。”
王孙昭然笑着道：“见过二位。”
“掌柜果然没骗我们，妹妹果真是花容月貌，今日有你在，我们这美人胭脂定然能旗开得胜。”红莺拉着王孙昭然的手激动道。
宋连则是笑着看着红莺连连点头。
红装坊外，锣鼓声已然接近尾声，薛仁同褚墨尘方才安置好马儿归来。
褚墨尘看着这热闹场景，道：“这样大的场面，不愧是嫂嫂的手笔。”
薛仁一脸傲娇，赞同道：“那是！”
在他心中，张宛宛就是这般敢想敢干，这世上就没有她干不成的事。
褚墨尘也是见怪不怪了，挤过人群，为这锣鼓乐声拍手叫好而后便一步三台阶入了坊内。
围观的大多是女子，前些时日因着褚墨尘是断袖的留言纷纷伤神，不过两日前又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消息，说这事纯属误会一场，那日褚墨尘怀中的并非是个男子，而是个穿男装的女子，顿时又春心萌动了起来。
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又碰到了褚墨尘，一时间人群变得骚动了起来，纷纷追随褚墨尘涌入这红妆坊。
就算不能捕获他的芳心，远远看上一眼也是美事。
张宛宛见状，登时就明白了，忙将褚墨尘拉到一旁，今日的主角可不是他。
随即拿起小鼓，敲打着吸引众人的视线道：“诸位，诸位，中秋佳节来临，想不想在上元灯会一鸣惊人，本坊推出当季新品美人胭脂，十斤山榴花萃取半两花汁辅以人参等养肤成分，涂上去宛若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好气色。现今新品开售，今日限售九十九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真有那么神奇，掌柜的莫不是框人？”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质疑声。
张宛宛立马接茬，道：“诸位勿急，眼见为实，所言非虚。”说着便将屏风后的王孙昭然拉了出来，只是面上还戴着面纱，看不真切。
“这是搞什么名堂？”人群中那个声音有穿了出来。
张宛宛立马回道：“诸位请看。”
说着王孙昭然面上薄纱便被拿下，面上未施浓妆，却仿若含着露水的桃花一般，叫人移不开眼。
“这位妹妹用的便是我坊新品美人胭脂，瞧瞧这娇滴滴的脸蛋，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眼。”
而后背过身，张宛宛瞧瞧冲王孙昭然使了一个眼神，王孙昭然立马道：“嗯......对，多亏了这美人胭脂。”
张宛宛转过身，“诸位，眼见为实，这妹妹原本生的七分美貌，如今用了这美人胭脂便是十分美丽，诸位女娘若想在上元佳节一举惊艳众人，这大好的机会可千万不要错过。”
人群中似是有所触动，纷纷问道：“这样神奇，要卖多少银子？”
张宛宛回道：“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未免太贵了些吧，寻常胭脂撑死二两银子。”
张宛宛又道：“诸位，我还没说完呢。今日限售九十九件，但如今看到诸位真心想要便加售九十九件，且.....”
她故意停顿。
“且什么呀？”
“且让利二成，每罐只需四两银子，再且......”
“再且什么？”
“三人同购，每罐再减一两银子，再送一罐热销口脂......机会有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这样合下来一罐三两，还能得一罐口脂，倒是划算......”人群中开始躁动，寻找能同自己合买之人，一下子这坊内变得混乱起来。
红莺不知从哪里挤了出来，“大家不要拥挤，一个一个来。”
......
红妆坊内，热闹非凡，一时竟有些忙不过来，不一会货架之上便已经空了一半。
不过还有大半涌进来的人是为了同褚墨尘说话，一时间将他围了个圈难以脱身。
王孙昭然见着这场面，只想躲到一旁，实在太过吵闹。
忽而一个中年男子在王孙昭然身后，似是端详了她许久，而后惊喜开口道：“是你！”
那人长得不高，一双眼睛圆溜溜人精似的，长着一小撮胡子。
“你是？”王孙昭然问道。
那中年男子一笑，道：“姑娘不认识我，前日在天上来我见过姑娘，姑娘身手敏捷一下子制住那禽兽，我方才盯着姑娘瞧了好大一会，没想到还真是你。”
“在下陈三皮，倒卖鲜花的，没想到姑娘不仅身手好，这相貌也是顶好......不知姑娘能否赏个脸让在下请你吃个饭？”
王孙昭然笑都不笑一下，冷冷道：“不必。”
张宛宛正忙着招呼客人，一扭头瞧见陈三皮便挤了过来，将王孙昭然拉到身后道：“妹妹，那边人太多了，你去帮着看看。”
陈三皮是个人精，惯会看人眼色，瞧见张宛宛这般便收起了那些小心思，转而恭维道：“张老板，好生意啊。”
“嗨，小本买卖怎比得上陈老板.......”
王孙昭然到了货架旁，拥挤的人群，让她丝毫没注意到暗中窥探自己的目光。
“竟是她？”一个妙龄女子，用手捂着手帕对自己旁边的侍女道。
说话之人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尚显几分孩童般的稚嫩，眼神却是恶毒。方才她路过此处瞧见褚墨尘的身影便急匆匆的下了马车，进了坊内却又寻他不得，正惆怅之时却被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吸引了眼球，只是竟没想到她便是传闻中褚墨尘身边的佳人。
那侍女瞧见自家主子不开心了，忙宽慰道：“小姐，这样的狐媚货色，定然是自己上赶着去贴昀昶王爷的，下贱胚子，王爷玩腻了也就弃之一旁了。”
“住口，污言秽语，父亲平日是怎样教导的？”这女子倒冠冕堂皇的教训道。
她格格不入的站在外围，心中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这么多年她虽只在薛太守家宴席上见过几次褚墨尘，但却早就对他芳心暗许，以前因着家中权势不大，父亲只是个小小县丞，从未与心上人有过多接触，可现下哥哥高中不日进京，她洋洋得意想着可以同褚墨尘多说上两句话，这两日却又接闻噩耗，什么王爷是个断袖了，王爷身边又有佳人了，弄得她心烦意乱。
王孙昭然却对此浑然不觉，只专心理着货架，今日见着生意很好，她心中亦甚是开心。
这会又蜂拥而入一群，挤在她的身边，吵嚷着要一罐美人胭脂，王孙昭然这边货架已然没有了，便准备转身从库房再取一些。
“各位稍等一下，我去取货。”
正当她扭身想要出去之时，拥挤的人群撞了一下货架，“砰”的一声，身侧的货架便不受控制的向她所在的方向直愣愣朝她倒来，王孙昭然下意识抬起手臂却被一个宽厚的肩膀护在怀中，而后王孙昭然只听见身前之人闷哼一声。
顿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引起众人的骚动，有不少人已然吓得趴在了地上，那货架不算沉但上面却有许多铁制的钩子用来挂香囊装饰。
张宛宛回过神急忙跑了过来，道：“快来帮忙！”
褚墨尘额头发汗，却还是低头对着怀中人笑着道：“我没事。”
货架被人架着抬了起来，铁钩扎进褚墨尘右手壁上，鲜血已经顺着直缝流到了地上。
王孙昭然扶着他坐到一旁，神色焦急：“拿绷带来。”
好好的一场售卖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祸事乱作一团。
红妆坊外，不远不近处停放着一辆马车，堪堪能将这屋内场景看个分明，车内之人手握茶盏，此刻指尖微微泛白，而后竟生生将茶盏捏了个四分五裂，殷红的鲜血顺着青瓷将一抹清茶慢慢晕开。
一个女子神色匆匆从坊中跑了出来，手中狠狠攒着帕子，五官都有些扭曲。
“小姐。”
“住口，今日我们没来过这。”
而后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王孙昭然，心中不禁嫉妒，她凭什么能得王爷如此青睐，明明自己喜欢了他那么久，眼看就要有机会接近他了，凭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恼怒，竟丝毫不顾先前所说，恶狠狠吐出一句：“小贱货！”而后匆匆离开。
马车之内，那人不疾不徐擦着手中污痕，眼皮都没抬一下对着马车外的人道：“叫她长长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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