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胭脂般的黄昏低落在潋滟海水中,水上船楼缓缓行驶。楼船内算得上清净,但云酩仍能清晰地听到周围压抑的交谈,混着水声扰人心烦。
“先前说好了,如果这次还是什么不正经的‘快活’,我谁的面子也不给。”云酩一双精致的眸子里满是不耐,“听懂了吗?”
同行的云絮棉低垂脑袋,看着他细长的手指愣神,直到被砸了一下脑袋才回神,道:“好好好,表兄,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这回是我做东,绝不是上次那种,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地方!”
云酩皱了皱眉头,伸手摊开掌心,云絮棉立马意会,忙将雅间的玉牌呈上。
云絮棉傻乐:“我没想到表兄真的会来。”
云酩脾气不算好,嘴里吐出的话也没几句中听。但那些有点权势的同龄人总爱邀他赴宴或游猎,理由千奇百怪,云酩去了几次,结局都是不欢而散,从此以后就减少了外出。
但那群人偏偏坚持得很,云酩上个月拒绝不过来,于是去了一趟。但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连着几日都不曾归家,回来的时候也是衣裳凌乱不肯让人靠近。
那日,他发了好大的火,没人敢触他霉头去问发生了什么。
“虽然是提前说好的,但我以为表兄会爽约。”云絮棉笑道:“是我心思狭隘。”
云酩冷哼一声:“知道就好。”说罢转身就走。
少年身形刚刚好,高挑清瘦,青衫合身地贴在起伏的薄肌上。云酩就好像一个颜色正好的长颈青瓷,又或者是新长的一节嫩竹,总让人心痒痒地想摸一摸。
他身高腿长,有意放慢脚步等人,云絮棉在后头追的不算辛苦。
二人一路来到雅间门口。
云酩伸手推开木门,原先有点嘈杂的环境顿时安静,多数人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凝在门口。
春洲以北,是辽阔的海域与数不尽的岛屿。此处灵力稀薄,曾一度遭异族侵扰,直至云氏一族迁移定居修云城,方才守一方太平。
云酩作为藏在云氏长大的次子,难免因神秘感常被提及。人们乐于拼凑他的形象:不错的根骨,顽劣的脾性,但比起这些,大家更偏爱的话题还是云酩那张脸。
——即便面无表情,仍然可以轻易牵动任何人的心神的脸。
但自从上次云酩失踪,本家那几个长老差点把修云城犁了一遍,要不是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怕难平怒火。
纵使大家都心怀鬼胎,也不敢再胡乱造次,心弦比脊背绷得还直。
云酩也没指望能在宴会里找到什么知己他不过就是帮看得顺眼的同辈撑撑场面而已。
云絮棉性子有些孤僻,在本家过得不好。他的修炼天赋在本家也不够看,过完今日的生辰后就差不多要由本家引荐送进宗门修炼。
这群公子小姐们将来有大半会成为他的同门。
云酩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找到一个座位就随便坐下来。
云絮棉这场生辰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宴会,连请帖都没有,大家都是冲着云酩来的,也就不臂太守规矩。
临近他的小公子被这天大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又惊又喜。
“云公子,真是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兄长说我近日修为大有长进,未来一定能追随您左右......”他很激动地起了身,不怕死地向云酩靠近。
小公子几乎手舞足蹈,两眼泛光,唧唧喳喳地吵着。
云酩看他一眼,只如实道:“这种资质,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声音终于停了,小公子嗫嚅道:“我还会长大的。”
云酩:“天赋一般,再长也这样。”
云酩的长相就像养的极好得碧叶,润且通透,好似一触便满手饱满,滑韧得不可思议。这幅长相往往让人忽视他伤人的性格。
凡是想摘叶的人,都会从树上摔得头破血流。
片刻后,云酩头顶传来一声啜泣的声音。
看着对方泪光涟涟的眼睛,云酩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有些伤人心。
他张张嘴想弥补,奈何自己从来都是被捧着的,没有哄人的经验。
纠结如何开口时,已有人为了打圆场开始给云絮棉送礼。
中规中矩的礼物如流水般在眼前晃过,云酩知道自己没机会再搭话,便低下头啜饮茶水。
这是云酩惯用的小把戏。
每当他不想被人窥视心绪时,就会低头进食。既显得他有事可忙,又让人看不到他在食物遮掩下的神色。
如同现在,蒸腾的水雾朦胧了云酩的眉眼,也就没人能看清他微妙的窘迫。
他不擅长交朋友,也不擅长说好话。
云酩在交际来往这件事上,总有办法把一切弄得不尽人意,次数一多索性便一刀切,减少了外出。
可说到底人都渴望被亲近,只不过他不擅此道,云家除了修炼外不让他多接触别的,说是人情往来自有他人周旋。
其实没人教他也知道,世间羁绊多是真心换真心,但他还是不常表露所谓‘真心’。
毕竟有谁接近他不是几番衡量?北海云氏天资卓越的嫡系,这个头衔一按上,纵使有人带着真情接近,背后也要粘三分算计。
云酩在走神,旁人见他没有多余反应,渐渐地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继续谈论之前的话题。
“雾莲坞的镜花水月被盗了?哎呀这可是大事,一口池塘是如何丢的?”
雾莲坞的镜花水月能制造世上最玄妙的幻境,但实体是一口小池塘。
“这可是件大事,听说乌迟秋都因为这事提前出关了。”
乌迟秋...?
骤然听见耳熟的名字,云酩稍稍回神,按耐不住好奇心,凑着耳朵偷听。
“你这不对!乌迟秋哪有人能逼他出关啊,是他的小师弟快过生辰了,乌迟秋给他寻鲛纱,这才出关。”底下有人反驳。
“对啊,要不然说乌迟秋谁都想嫁呢……二十出头就步入出窍,品性样貌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又是大宗门的首席弟子,这般条件,对心上人又这么死心塌地。”
“……”
这群人真是什么八卦都有。
但云酩也不是什么八卦都爱听。
云酩闷在家中的十八年人生里,除却至亲外还能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不多,乌迟秋绝对算一个。
他曾被剑术老师戏称小迟秋。
这个“小迟秋”的“小”就很灵性。
他年岁比乌迟秋小一点,天赋也差一点,境界也矮一截……好像什么的都差一点。
但云酩当时并不生气,他无缘由地觉得乌迟秋很惨。这种念头与生俱来,也没有什么依据,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但是他十分相信这点。
小迟秋就小迟秋吧,就当是夸他了。
在修为一事上极为执着的云酩出乎意料地想的很开。
他想得开,但族中长辈得知此事后却将剑术老师逐出了云家。云酩原本也期待是家人的维护,知道日渐长大后,方才发现在世人眼中,“乌迟秋”这三个字背后是何等强烈的情感。
凡是提及,所见瞳孔无一不浮出欣赏或爱慕。
如此夺目灼热,令他不自在乃至恐惧。
海浪声混着交谈声入耳。云酩将手挡在脸前,仗着无人看见便咬着杯沿,鱼白色的茶杯小幅度一翘一翘。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混入话题其中。
“鲛纱由鲛人所织,鲛人依海而生,修云城也沿海,你们要是想见乌迟秋不妨在城内周转几圈,没准真能遇上。”他撑着侧脸,仰头咽下最后一口茶水,如此一来就看不见在座诸位的神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公子小姐们面面相觑,不过一时半会便不再言语。
“…表兄不是这个意思。”云絮棉干巴巴笑了两下,试图解释,但没人听。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云酩一头雾水,这才发现四下静谧无声。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就有人拍案而起,声音有些含糊但非常响亮。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乌迟秋算什么呀,要我说小云公子也不比那乌迟秋差!你们放着珠玉在前不看,偏偏去关注他人,简直是倒反天罡!”
是被云酩说哭的那个,他好像被哄着喝了点酒,格外亢奋。
云酩:“……”
云酩明白了。
这群人以为他不满意自己不是话题中心,在借题发挥呢。
乌迟秋这三个字可是个马蜂窝,捅不得。云酩如临大敌,向椅背靠去:“我不是这意……”
“我问你们,见过乌迟秋吗就在这叫!”喝醉的人显然是听不住劝的。
“叶二你发什么疯症!又没人拿云公子和乌迟秋比较!没见过又怎么了,没见过还说不得了?你管那么宽呢?”
“就是,而且就算比较,那也是说明云公子资质高,资质不高的拿来比较才叫人笑死了!”
身旁的女眷与他相熟,神色难看地扯他衣角:“阿兄,别在云酩面前发疯......”
不料他却挥开女眷的手,涨红了脸:“资质高不高要你们评判?你们谁啊?私底下没比够是不是?私底下说得太爽了现在还要说是不是?”
“……”
一片死寂。
云絮棉连呼吸都轻了一些,他与云酩亲近,听闻过“小迟秋”这事,但不清楚云酩介不介意。
于是僵着脖子看向所有人视线中心的云酩。
云酩没说话,像是在消化这几句话里的信息,又像是不知所措。他一直低着头,白皙的手指有些发颤,脸连同脖颈都有些红。
云酩霍然起身,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觉得过于尴尬。
“表兄,你去哪?”云絮棉问道。
来赴宴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平时有些争执不打紧,不想吵着吵着竟有人当着云酩面把他们老底掀开。
其实叶二嘴里这事不大,不过是云酩好看,当时还半大点的同伴便下意识将他与最好的拿来谈论。
情有可原,但终究不礼貌。
云酩还是沉默,过了一会,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冷冷道:“这话题我就不便参与了,我还有事,不多奉陪。”便离去。
云絮棉连忙追上去。
雅间内死寂沉闷的气氛几乎将人吞噬。
“叶二,你找死是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要拿出来说?你还敢在云酩面前提?”
此话一落,如点了炮一般将安静的四周炸开。
——
“师兄打算在修云城待多久?伤得如此严重还是回天心宗修养为上策。”
一只海鸟撞上了船楼的结界,晕头转向就要掉落,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
乌迟秋低着头,肤色略显苍白。长而顺的墨发被细长的金链绑住。长发笔直垂落,金链却从腰背缠绕上右袖,蜿蜒至身侧的长剑。
他的坐姿很板正,全身上下仅金白黑三色。白的是衣袍,繁复层叠挂在身上,最后如流水般坠落在地。
乌迟秋一面逗弄指节上的鸟,一面漫不经心对着桌上小小的虚影道:“会赶在收徒大会前一月回来。”
“竟伤得如此严重?!”对面惊讶道,旋即染上愧疚:“都怪我,要不是我让师兄去寻那鲛纱,也不至于在路上遇到埋伏......”
师弟将要及冠,心念念一片鲛纱做纱衣许久。
乌迟秋本是来修云城找镜花水月,架不住师弟苦苦哀求,于是顺便沿海找鲛人以物换物,不成想回来时遇到了埋伏。
乌迟秋:“伤并不碍事,我是要寻人。”
“什么人?和镜花水月有关系吗?还是和师兄有什么关系?”小师弟敏锐地抓住重点。
乌迟秋终于施舍正眼予他,虚影肉眼可见的紧绷,面色逐渐苍白慌张。
师弟意识到自己越界,强颜欢笑找补,“我也想知道师兄想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兴许可以帮上忙。”
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想起了自己从水中爬起后意外的情热。强大的龙族血脉给他带来了更上一层楼的天赋,却也带来了漫长的情潮。青衣修士如同一只懵懂的鸟雀,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他的领地。
混乱与迷蒙里,平日被藏在光鲜皮囊下的原型渐渐显现,鳞片于黑暗中被小心触摸,连角也蜻蜓点水地吻过。
乌迟秋忽然将手中的海鸟放出窗外,望着那对扑腾的翅膀说道:“如果他愿意的话,会是我的道侣。”
“……师兄可是认真的?道侣一事不可儿戏,师尊与我都还不知你有心上人,他与你可相配?你——”
“不用登对,全凭他意愿。”
小师弟知道他的性格,一旦认定便一路走到黑,好听点叫坚持,难听点叫偏执。于是后来的话语有些勉强,东拉西扯几句以后便断了联络。
乌迟秋并不在意这道插曲。
那几日不但让他挨过了几乎要命的时光,也让他属于异族的特征淡化了不少,但仍需小心。
前段时间他碍于遮掩,只敢用神识探查。但毕竟云家本家就在修云城,他没办法保证能在几个老前辈面前全身而退,加之那个青衣修士有意隐藏,自己一时之间没有找到。
如今自己身上的鳞片只剩一些地方还有淡淡的痕迹,自然是要出船楼去亲自寻人。
乌迟秋推开门,就看见对面雅间有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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