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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花肆(三)

一方桌案,一盏昏灯,江岺对着几封书信翻看到半夜,才勉强找出“槿娘”、“失约”、“晚归”几个依稀能辨认的字眼。

那两个吵吵闹闹的家伙走后,她不知不觉伏在案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太阳已透过了窗格,堪堪照到她面上,有些刺目。

江岺扶着僵直的脖颈坐直起身,一整夜里一无所获,除了一身腰酸背痛。

一番梳洗过后,正要出门买些吃食垫肚子,花肆今天还要继续经营。

刚踏出院门,住在隔壁的闲人又唤她:“江娘子,要不要一起上浔阳楼吃饭?”

江岺欣然答应道:“好啊。”

陆亭尘道:“可惜啊,那我只能自己去了——”

想来他是被拒绝惯了,领着孟年抬脚就往巷外去,浑然不顾她说了些什么。

自顾自走了几步路,陆亭尘回过神来,顿感诧异:“咦?你今天怎么答应了?”

江岺怨道:“昨天晚上,我家唯一一口锅被你洗破了,眼下开不了锅。”

他眉毛一弯,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偏装出一副无心之失的样子,碎碎念着:“实在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那锅实在难洗。要不我请你几顿饭,就当作是赔罪了,如何?”

江岺摆摆手,道:“免了免了,是我的问题,怪不到你。早知如此,连锅也不能给你碰。”

这人殷勤得过了头,她也不是傻子,一顿两顿还说得过去,天底下哪能有顿顿免费的点心?

到了酒楼,随意点了几道时令小菜。

陆郎君来江州已久,对此地风土人情,早就过了那个新鲜劲。

眼下他评浔阳菜:“味道平平,比起扬州菜还是差了点。”

江岺本埋头吃饭,听了他这话,忍不住反驳一句:“你们扬州菜也不如何呀,就尝第一口还行,第二口便觉得腻了,吃到最后更是食之无味。”

话音落下,许久等不到这碎嘴子的辩驳。

江岺放下碗,只见对坐两人都盯着她,不约而同地开口:“你还去过扬州啊?”

“没……”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突然有些心虚。她灌了口茶,咽下噎喉咙的茶饼,在两人探究的目光中讪讪解释,“只是听说的,我有个朋友就是扬州人士,常常随父亲的商船来浔阳做生意。”

“哦。”陆亭尘道,“想你在钱塘的落魄,就不像出过远门的样子。”

江岺没好气“啧”了一声,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年突然说道:“就快到七月了,入秋了。”

陆亭尘道:“那又如何?”

孟年道:“郎君离家将近半年了,今年中秋不回去了吗?”

少年一手托着下巴,坐得歪歪斜斜,只叹:“愁啊愁啊。”

又有意无意看向江岺,哀哉叹道:“我倒是想回家啊,可我哪知爷娘何时消气?姓赵那厮存心败坏我名声,挑拨我家人,教我不好过,我能有什么办法?”

江岺只顾埋头苦吃,压根不搭理他的话。

晚些她还要回铺子里看店卖花,再到县令家中问问何老夫人寿宴之事,哪里管得了他这么多。

午阳透过竹帘的间隙落在木地板上,杯盏上的水汽蒸腾,一室的春光旖旎。

他好似不大恣意,再看一眼江岺,仿佛心中又多沉闷几分,怪就怪在她这一张脸吧,同赵家那位三娘子长得太像。

江岺心情也不见得有多好,说起中秋,她也想她兄长呢。

待到中秋佳节,只见别人家有团圆,而她要独自一人守着平乐巷的宅子,看中天满月吗?

陆亭尘托腮盯了她半晌,突然冒出一句:“先前在钱塘江上答应我的事,你还记得吧?”

江岺装傻充愣,反问:“什么事?”

陆亭尘愤愤道:“你果然要赖账!”

她尴尬一笑:“我以为早就翻篇了呢。”

扒完碗底最后一口饭,江岺放下碗筷急匆匆起身,“二位郎君慢用,我要先回店里了。”

“怪我看走了眼,你这人真不讲义气!”陆亭尘无可奈何,只能怪这人不讲义气,连救命之恩都轻飘飘带过,更别提为朋友两肋插刀了。

日上中天,六月底的太阳正毒辣。没有逢着街市,街上游人极少,不见几个买花人。

在店里守了一会儿,无人光顾,江岺在门口挂上“暂时外出”的牌子,便寻去了县令府邸。

昨天不敢踏足之处,今日借着卖花的由头,可以合情合理地穿过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

从前兄长还在县衙任职时,江岺也偶尔随他到过此处,常常听他与那些同僚互相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去得多了,那些县吏、杂役也都认得她。他们同江屿关系不佳,倒是对江岺极好。只因江岺给兄长送去的点心,也会分他们一些。

本想着这样会缓和兄长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不想江屿这人十分小气,反而因此更生怨气。

他是个极难相处的人,也难怪他出事后,一个为他刨根问底的同僚都没有。

只剩江岺还在苦苦寻觅他的消息。

江岺进了门,同门口的县吏表明来意后,顺理成章见到了何府的张管事。

管事说:“何大人的母亲下个月廿十日过七十大寿,届时府里正需要七十盆寿菊,给的这个数。”

他向江岺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江岺不可思议道:“三十两?”

浔阳丞一年到头抠抠搜搜,也才攒下这么些银钱,对比之下,浔阳县令这是贪了多少,才能一出手就这般阔绰?

张管事笑着点头道:“正是。须得是齐整的七十株菊花,良莠不齐的可不行。江娘子若能提供,小可即刻立下约定,这单子就交给您了。”

江岺一想浔阳城外还有两亩地的菊花,纵是挑最上乘的,凑齐七十株也绰绰有余了。她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同何府立下契约,管事还给了她五两银子当作是定金,算是意外之喜。

张管事一手交钱,一手递交契约,笑道:“如此便说定了,还望江娘子能如期交货,在下送送您。”

江岺转念一想,不对啊。

她来何府是为做生意的吗?

交易太过顺遂,以至于她没能在何府逗留多久,管事转眼就要送客了。

她还没见到那个异乡人,昨日刚揪出的蛛丝马迹也没来得及捋下去,怎可轻易离去?

她灵机一动,突然弓身捧腹叫嚷着肚子疼。

张管事道:“江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江岺皱着眉道:“我也不清楚,突然就腹痛难忍,许是吃坏东西了吧,不知能否借用府上茅房?”

张管事道:“这倒无妨,在下给您带路。”

江岺道:“不必劳烦内知,我随家兄来过几回,认得路的。”

借此由头,她甩开了管事,得以在府里四处游走,很快就摸到了何县令书房中。

逢着晌午,书房的门敞开着,屋里却没人。

主人应是出去不久,片刻就归。

刚要潜入书房一探,便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挟着两个中年男子低低的对话声,一步步传回后院里。

江岺赶忙止住脚步,到屋外的芭蕉丛后躲藏起来,静悄悄窥着那两人从她眼前走过。

卑躬屈膝跟在县令身后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诓骗她的异乡人。

江岺听县令唤他“陈肆”。

“苦夏将过,今年也没逢着洪涝旱灾,秋日收成定然不错,大人终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肆跟在大人身后声声恭维,何县令却朝外啐了一口:

“哼,屁话!”

陈肆道:“小人哪里敢说假话,分明句句肺腑之言。只要今年平稳度过,年底的政绩考核一过,也该轮着大人您升迁了,届时小人还仰仗大人的提携啊。”

何县令道:“事情办得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肆道:“您吩咐钱塘那事,小人不就办得妥妥的?”

何县令道:“未可知啊,我今也不敢妄自定下心来,高兴太早,唯恐出了差错。你上一回就出了岔子,须知江水是淹不死鱼虾的。”

陈肆连连拱手,打起了包票:“这次保准大人高枕无忧,升迁之路再无阻。那时几个壮汉按着把他敲晕了才投进水里,小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沉到水底才离去的,不然哪敢回来向大人复命?”

江岺不由惊惶捂住嘴,听他平心静气说起杀人放火的勾当,仿若在诉说着什么家常事,如杀鸡宰鹅一样稀松平常。

而那被投进江里的人……会是她兄长吗?

何县令望门外瞥了一眼,冷笑道:“青天白日里说鬼话,也不怕鬼找上门来。以后说这种话时,记得把门关严实。”

陈肆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前去掩门。

门一合上,里头的说话声渐弱了,江岺隔得远,听不清楚。又将耳朵往窗牖贴近些,屋里人已经换了别的话头,再不提及前事了。

不知怎的,他们竟又说到了江岺头上。

“江屿一去两月不归,不知所踪,这事倒是好办。只需等上一些时日,待众人皆以为他死了,销了他的户籍便是。”

“可他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啊,能善罢甘休吗?”

“他老子都不理会他死活,早先剃了头发出家去。只剩一个黄毛丫头能管什么事?要拿捏她,本官有的是法子。”

她从旁人口中一次又一次听闻他的死讯。

江岺攥紧拳头默不作声,枉她当初以为县令是庇护一方的父母官,今日才知这群人眼中只见利来利往,熙熙攘攘中竟无一个善类!

江屿又如何能与这些人走到一处去呢?

正听着屋里两人大声密谋,要如何拿捏她一介孤女,本该在前院的张管事大步穿过一到月形门,只往书房而来。

听他回禀,是府外有位大人物要见何大人。

江岺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趁着屋里人还没出来,她蹑手蹑脚出了后院。

她收起与张管事定下的契约,回望向偌大的府邸时,满眼荒唐,转头踏出门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物造访,何府门外停了两辆马车,四周围满了人,除随行的侍从外,多是凑热闹的路人。

挤出人群时,江岺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撞得她眼前一黑,头脑发昏。

心情已是糟糕透顶,她刚想张口就骂:“哪个不长眼的!”

那人却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低声下气地道歉。

再低头一看,他还拄着拐杖呢。

也是个可怜人。

如一盆冷水浇下,让她的气焰消了一半,便没再追责,兀自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后,江岺恍然意识到什么,再一摸腰间空空如也,江屿留给她的那只钱袋子不见了。

江岺原路返回追了上去,大声疾呼:“来人,抓贼啊!”

那贼人闻见声响,已经丢了拐杖,健步如飞,两条“瘸腿”抡得飞快。

陆亭尘刚从浔阳楼里饮罢茶,离店时也听到了动静。

彼时桥头聚满了人,他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去。本想看个热闹,却见是熟人。

江岺正把那个窃贼摁在地上,一拳一拳地往他脸上招呼。

她一边以“德”服人,一边质问道:“是不是你偷我钱袋?”

“青天白日的,你恁凭空污人清白?”

贼人咬死了不承认,江岺捏紧了拳头,径直砸在他眼眶上。

这一拳下去,纵是不见血,也是要乌紫一片了。

小贼疼得直叫唤,抱头求饶道:“别打了别打了,求你了,你的钱我还你便是。”

江岺收了手,可落到她手上的,只有几粒碎银子。

她问:“还有呢?”

“还有?没了,真没了,就这么多。”

“我的钱袋子呢?”

“丢河里去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拳砸在窃贼面门上。

最后望着桥下湍急的流水,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如潮水溃堤,她抬手捂住脸,坐在地上掩面号啕。

小贼趁机一瘸一拐溜走了,穿过人群时“哎呦”叫唤一声。原来又遭陆郎君踹了一脚。

看热闹的痞子抚着胸口定了又定,摇头长叹息:“本来瞧这娘子好生貌美,谁知竟是个疯癫的,惊煞我也。”

那些路人看了场闹剧,寻罢了消遣,就这么散了。

“江岺,江岺。”

陆亭尘头一回见她这副样子,蹲在她身侧道,“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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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花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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