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虽年纪轻轻,但针法炉火纯青,尤其擅长治疗妇孺疑难杂症。
因每回见人是都捧着医书,动辄碎碎念叨,直愣愣卯足劲钻研医术,还闹出不少笑话,被皇帝戏称为“医痴”。
裴序见怪不怪,目光被从马背上利落跃下的男子吸引。
他身着窄袖玄青锦袍,腰束金銙银鞓蹀躞带,琥珀柄银刀与红蓝宝石柄银刀分别系在鎏金银囊两侧,透出雍贵凌厉的气度。
裴承聿阔步走来,行礼致意,那双深邃的眼眸冷漠沉静,深得仿佛能洞察人心。
裴序领教过他过分锐利的洞察力。
前日夜里从皇宫回府,叔侄两人同行。
裴承聿忽然开口:“陛下执迷不悟,二叔非但不规劝,反而有心煽动,当真要置姚大人于死地?”
裴序眉心一跳,低沉道:“姚重知情不报,助长扬州一带贪腐成风,酿成今日局面,不过是罪有应得。”
好一个正气凛然,从容沉稳的正人君子。
裴承聿淡声笑道:“原来二叔是为肃正朝廷风气。既然是罪有应得,何不放过姚夫人,我好将她与姚小姐送入教坊司。”
“你……”他眸色闪过讶色,望着裴承聿冷静的,漠然置身局外的眼神。
侄儿年纪轻轻,师承于他,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青出于蓝。
裴序吐了口浊气,波澜不惊的脸上透出颓靡与无力,“你已知晓。我年少时也如你这般,不屑情爱,可我如今后悔了。”
悔不当初。
尽管后来裴承聿依然神色浑然不在意,甚至默契地不提此事,仿佛淡忘。
但裴序依然微微侧首避开,避过他冷枪似的目光,“原以为你忙得抽不可开交,没让人去通知你。”
太子之案乃朝廷密案,大理寺和刑部势力错杂,唯有交给审刑院皇帝才安心。
这两日裴承聿一直宿在审刑院,眉宇间笼着一团化不开的倦色,衬得他面容更冷淡凛冽,连裴序都有些发怵。
“审刑院着手复核涉及太子一案的官员,如二叔所言,我确实不得空。”
裴承聿唇间勾起一抹不可置信,颇觉荒唐的弧度,轻笑了声,“且褚昭在城西永和坊一所宅子中遇到些为难的事。此事关乎裴家声望,更与二叔清誉挂钩,侄儿自作主张了结此事,还望二叔勿要责怪。”
早已料定他会找到云瑛,但远比他预想的更快。
裴序下颌紧了紧,不动声色赞道:“聿怀果决善断,不负陛下厚望。”
陛下厚望,他特意提及,一瞬不瞬盯紧他的眉眼。
而裴承聿面容纹丝不动,静如深潭,分明听出他的讽意,却凤眸微挑,一笑置之。
叔侄间不算热络的寒暄结束,裴承聿回到澄明堂看望老太太。
云莘几日没见他,有些黏人,跟在他身旁捡着庄子上的趣事说给他听。
“刘管家说,再过一个月就是霜降。那时候的柿子又大又甜,表姐给我送给许多香囊,我都还没送她谢礼,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庄子上摘柿子?”
终南山那处庄子是长安公主送给裴承聿的生辰礼,借此嘲讽他冷清寡欲,如同道观里清修的道士。
那时他少年意气,说出的话只会比如今更凉薄,拒绝了长安公主乱点的鸳鸯谱,气得她扬言再也不管他的婚事。
“儿大不由娘,你不如去终南山入道,彻底断绝尘缘。”
她因此置气一年有余,直到过世还没有真正消气。
他或许该听从长安公主的话,循规蹈矩成婚,否则以他的心性,不至于听到姚雪乔时心神猛然停住一瞬。
青壮男子乍然与女子接触,难免有些鬼迷心窍。
一桩桩一件件充满旖旎的过往重现在脑海,眼前甚至出现她挂泪的脸。
丰艳之韵如牡丹,娇柔之姿若海棠,花颜玉容交相辉映,动人心弦。
可也仅止于此。
那日在马车中,他卑劣地诱哄了她,借此确认他从始至终只是见色起意,不存在别的缥缈虚无,所谓的赤忱的爱恋。
赵洵或许有,可并未到达坚如磐石的地步。
当然他也不相信情比金坚不可转移之类的话,情人间一时冲动做出的允诺当不得真。
意识到他上不得台面的想法,他做出的决定是驱赶致使他动念的人。
其实以他的身份,**来了轻易即可满足,何况姚雪乔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更没有可能拒绝他。
她很需要他,而利益交换,她能给的也唯有那具身子。
但所谓欲壑难填。
人是绝不能纵容自身为**所控的,一旦失去自我,成为傀儡,一切脱离自身掌控,只能任由她人牵动。
如同二叔裴序那般,颓然失魂,不惜冒险进谏,违背原则与底线也要给姚重定下重罪,夺走他的妻。
裴序放不下的并非是云瑛本人,而是当初错失她的执念。
不该有的,无利可图的执念,在萌生之际就应扼杀。
他不会娶姚雪乔,便不该对她生出绮念。
随口敷衍云莘的提议后,老太太看他的眼光更为慈爱。
他一眼看透她怀有目的,果然听她悠悠道:“你表妹身子弱,我也不同意她去岭南。且她年岁不小,也该定下婚事,何苦随她父亲折腾这一遭。”
抛开私心,裴承聿略作思索,“家人团聚,再苦也是甜。且姚大人和姚夫人爱女心切,只怕不会同意祖母的想法。”
姚家有多疼爱女儿,老太太比他还清楚。
可她还是拍了拍他的手,势在必得的模样,“所以我和你二叔想了个法子,还须你劝导你二婶。”
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冒出,裴承聿双眼微眯。
老太太将她的想法和盘托出,期待看着他的反应。
而裴承聿听完,脸色骤然冷却,下颌绷紧欲裂,像是听说什么荒唐怪诞,不能容忍之事。
他面色冷淡从澄明堂出来。
平日也是这副模样,但连峰依然能感受出他心情说不出的糟糕。
可事到临头,又不能隐瞒不报。
“城阳侯将所有罪责推给太子后,明目张胆往郑王府赴宴,现在陛下怀疑是郑王做的手脚,让主子将城阳侯父子拿来,他要亲自审问。”
裴承聿眼尾拖着一抹凉薄的笑,眸光锐利如檐下冰棱折射的寒光。
“蠢货,城阳侯依附太子为生,如此明显的栽赃嫁祸有何看不出来。”
连峰不吱声,寒意从头顶往心口窜。
这句“蠢货”骂的是何人他不敢问,更不敢想。
裴承聿攥了攥缰绳,上去前吩咐道:“派人回禀陛下,当务之急是弄清郑王府宴请何人,因何宴请,再做决断也不迟。”
皇帝心中有失偏颇,偏向亲自教养的太子,宁愿将错就错也不能真正废黜太子。
郑王仰赖他的恩惠才能与太子抗衡,磨砺太子品行与能力。
但郑王若不知分寸,彻底击垮太子,等同于摧毁皇帝用尽毕生精力完成的作品,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若陛下执意要见城阳侯父子,将钟郴绑去。”
钟郴是太子安插的审刑院的细作。
可惜裴承聿见到他的第一眼,就闻到他身上那股走狗的臭味,果不其然,他与城阳侯臭味相投。
连峰点头,而裴承聿已经跨上马背,他要回审刑院提前审问城阳侯。
而李钦十足的纨绔窝囊废,无须他出手,放出城阳侯的消息后他自会屁滚尿流,像只癞皮狗一样跪在审刑院前乱吠求饶。
张太医依然犹犹豫豫,站在府前石狮子旁。
裴承聿看向呆愣愣站着,没反应过来向他行礼的张太医,只当是老太太病情有异,“祖母可好?”
张太医有些磕巴问礼,“回郡王,老太君身子已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张太医略有为难。
裴承聿是日理万机的审刑院主事,此事合该京兆府的褚昭出手,但一来二去又要耽搁不小一会。
且褚昭现在忙着裴承聿所说涉及裴家声望之事,兴许没空搭理他。
不好用这些无关人员的琐事打扰裴承聿的,但他话已经开头,只好硬着头皮道:“方才在庄子上,对岸一户人家请我过去看病。那家夫人私藏了陛下御赐的金针。”
简而言之,东西被偷了,希望有人替他做主。
裴承聿精力旺盛,却没理由浪费在此。
终南山下几处庄子皆为达官显贵拥有,他一介太医无凭无据难以抗衡,可毕竟是照顾老太太多年的太医,于情于理他都该出手帮他解决。
不过,常年在审刑院审问罪犯,他立即嗅出不对劲,问:“官眷夫人何至于眼皮子浅薄到偷你的金针?”
“你细细说来。”
张太医面对他冷锐冰刃似的目光,不敢隐瞒。
说到会针灸治疗心疾的侍女,语气难掩惊叹。
“她们在向你求救。”裴承聿起初没往姚雪乔身上想。
富贵人家养着一两个会医术的女婢不算稀奇,千金小姐身患心疾难以定亲,交给外人医治难保不会泄露。
不过这类强抢民女之事不在他职权范围内,他命连峰派人带上张太医,到京兆府通知褚昭。
审刑院牢狱外,墙角的花草树木饮饱罪人的血,开得枝繁叶茂,艳彩夺目,在日夜交替的暗然深色中张牙舞爪伸展枝桠。
晚风拂过,哗然喧嚣。
夏日已尽,石榴树上缀着青黄圆润的果子。
他眼前蓦然出现铺散满地,宛如榴花绽放的红裙,石榴裙的主人伏在他身上,青涩纯净的脸上攀上红晕。
姚雪乔此刻该乖乖在家,得知她父亲要流放,没准还会怪怨他言而无信。
不知怎的,他唤来连峰,可人到他跟前,他又摆摆手。
安排姚重流放沧州,既顺服皇帝心意,又能打消太子党追杀的念头,之后再寻个机会为他就近谋个官职就是。
沧州毗邻边境,在他势力所及范围内。
但分明是她在求他帮忙,而非他刻意讨好于她,何必多此一举向她解释这些。
牢狱内,裴承聿听着城阳侯的哀嚎,颇觉刺耳,皱起剑眉。
官差察言观色,识趣地加重刑罚。
阴暗的牢狱中血腥浓重,夹杂潮湿的气息,令人心绪混乱,神思漂泊不定。
“城阳侯府的管家也招了。”官差从另一间牢狱走来,连峰接过认罪书,送到裴承聿面前。
白纸黑字,血手画押。
裴承聿一目十行扫过,倏然目光顿住,阴冷凌厉,如严冬锋芒刺穿坚厚的冰层。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他积压过多公务,无暇顾忌姚府,冷冰冰以“静候佳音”打发走她,姚雪乔等得不耐烦,化作一缕幽魂一个劲往他眼前凑,才害得他从认罪书上看见她的名字。
他拿过那封认罪书,指腹在某一处蹭了蹭,模糊那团墨迹,揉皱纸张紧紧攥住,走向对面一间牢狱。
浓稠厚重的血腥弥散在他周围,连他也沾染几分狂兽般的血气,但寡淡的脸上依然没显露分毫。
男人的脖颈被他单手扣住,抬高,捏紧。
裴承聿的眸底翻涌出阴冷沉郁之色,“说,她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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