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弦清便一改疲态,病恹恹的身子立马便精神起来,容光焕发。
“大人,厨房那边菜都备齐全了,是不是?”
刚一落脚,奴婢云安便委身上前说道。
可今日弦清兴致颇高,自然是不愿在家里简单对付的。
“不必了,你们吃就行了,我要上外头去。”
“大人,您要去哪?”
云安好奇问道。
可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此举未免太过逾矩,连忙捂住嘴巴。
刚要罪己,弦清的话音便落了下来:今夜无事,勾栏听曲。
那男人不想让自己去风月阁厮混,那他便偏要去。
“哦对了,倘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身体抱恙,一直在里屋躺着。”
每当太阳落下,长安的市井巷头总要焕发出另一种全新的活力。
男人们带着鼓鼓囊囊的钱袋走入各自娱乐场寻欢买醉。
而权贵大家的公子们,则喜好三两结对,捂着嘴轻谈着自己喜欢哪家女魁,或是哪里的男伶。
而在风月阁,为了自己欣赏的男伶女魁一掷千金,更是常有的事。
相比于女伶,男伶的生存空间其实小得可怜,除了几家权贵的公子外,便再没有人照顾欣赏了。
比如沈弦清。
算算日子,这已经是他和风月阁当家男伶云舒相识的第二个年头了。
初见时,对方还在戏台下打杂。
但在一年之后,云舒便被某家权贵的公子看上,开始在包厢里谈论风雅颂之类的东西了。
可云舒除了擅长诗词歌赋,擅长唱戏,还对琵琶情有钟,各自有名刁钻的曲子,都能信手拈来。
然而那几位经常找他的公子却并不喜欢听他弹曲,反倒喜欢听云舒无中生有地找出优点,夸奖自个的“大作”。
如此一来,自己倒也算得上一代才子了。
可云舒最讨厌对方在喝酒吃菜的时候,还要眼神迷离地盯着自己。
他当然知道这些公子哥不会真的对自己干些什么,毕竟权贵之家的男子都十分注重礼仪,即使龙阳之好已经是所谓的礼崩乐坏。
有时候不经意间摸一摸手,醉酒时调笑几句,说些难听的荤话,都是在所难免的。
相比于他们,云舒更喜欢那个常来却不经常找自己的怪人。
一个“逛青楼”的家伙。
“公子,云舒那小子想见你,您看?”
正喝酒赏戏之际,公覆谄笑着过来说道。
顺着目光,弦清看到了二楼包房那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戏装男子。
小生模样,雌雄难辨,目光幽怨,似乎在责怪自己没有主动找他。
按照惯例,风月阁里的每个男伶小生,每十五日都有一次主动邀客的机会。
受邀的客人可以拒绝,但多半不会如此,因为这种形式是免费的。
因此,很少有小生愿意主动邀客,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过有时,为了拉拢有钱的客人,这便是情有可原了。
可像弦清这种常常只是花个基本茶水点心钱的抠搜客官,愿意主动邀请的,云舒也算是头一个了。
走上二楼,推开房门,几叠小菜好酒已摆得齐全,一名青涩男子坐在一旁,抱着琵琶,蹙着眉垂眸,显然是等了好一会。
“呀,沈公子终于愿意上来见云舒一面,等您可等得好是辛苦。”
见弦清终于出现,云舒故意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捂着微张的绛唇,眸子里却蕴着玩味。
“哎呀,这几日公务缠身,没能来为我们的大明星捧场,我自罚一杯。”
说着,弦清便熟络地到起酒来,往嘴里送。
“公子莫要取笑了,您公事繁忙,可是健忘得很,先前说要听我新学的曲子,倒是推了一次又一次。”
“上次云舒在台上唱戏时,可是见到您在和温公子做赋吟诗来着,当真是好兴致。”
云舒继续幽幽道,此刻倒真像困于深院府邸里的戏子伶人。
他自然是知道对方一直清廉为官,哪来那么多赏钱一直面见自己。
可一想到对方对自己熟视无睹,云舒心里就难受得紧。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不开心的事情,今天我们就不要提了,好吗?”
说着,弦清看向云舒,后者微微低头,轻轻应了一声。
“嗯。”
他实在受不了弦清的软话。
只有和他在一起时,自己才不用刻意摆正位置,曲意逢迎,讨好别人。
杯酒下肚,再吃上几口小菜,云舒已是微醺。
弦清来之前,他已经陪一个刚死了夫君的家伙喝了不少酒。
对方嘴上说着要为自己赎身,实际上却毛手毛脚的。
而且那副大腹便便的模样,看上去就让人倒胃口。
“公子,且听听新曲吧。”
也不管弦清同不同意,云舒说完便拿起琵琶,端坐门前。
轻拢慢捻,丝丝动听琴乐便传入耳朵,如春风化雨。
弦清一直觉得,只有在弹琴的时候,云舒最美的一面才能完全展现出来。
修长灵动的指在琴弦上欢快跳跃,唇际扬如新月,轻着粉面,却更显难辨的妖异。
除却怀中琵琶,那双剪水的眸子里别无他物。
雾鬓落下,倒像极了天边云彩坠入凡尘。
沈弦清总忍不住要陶醉于此,直到一曲终了,才如梦初醒地鼓起掌来。
时是仲夏,可他分明看见了梅花,傲雪独立,孤芳自赏。
“这是……梅花三弄?”弦清忍不住问道。
闻言,云舒眸中不禁多了一丝喜悦,一丝难以掩饰的欢喜。
“嗯,正是。”
他知道,对方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那可否请公子就此作上一首呢?”
闻言,弦清只略微思索,当即命人取来纸笔。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曲终人散,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收拾的下人忍不住看向了这位生性古怪的男伶。
此刻的他,正深情地看着手里的词赋,双手轻抚,好似对待什么宝贝一般。
“云舒,为什么你总邀沈公子上楼,却不邀其他更愿意为你花钱的客人呢?”
收拾完桌面的奴婢忍不住问道,得到的,却是云舒幽幽的自语。
“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从来都不会让我恭维自己所作的词赋,也不会让我唱那些庸俗的剧曲。”
“反倒,是我一直在问他。”
“我到底有哪里好的?”
·
熙和七年,左丞李基辅被贬淮南节度使,李党势微。
数日后,右丞贺兰森走马上任,官升左丞。而李基之子谢怀瑾却被委以右丞之位,朝政再度风云变幻。
金銮殿内,一众朝臣各怀心思,无人知晓高堂之上的皇帝今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盯着那原本属于沈弦清的位置,如今竟变得空空如也,赢晏莫名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莫非,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身体抱恙,染上风寒一事,也不过为了逃避朕?
正思虑间,堂下一大臣手持笏竹走上前来。
绿服银带,梁冠木笏。
赢晏尚且对此人有点印象,太常博士方正,平日里没什么建树,上疏议政也少有身影,除了跟贺兰森关系不错,其他倒是平平无奇。
想来一个从七品上的官员,并不能说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赢晏稍微看了一眼,便觉无趣,却还是耐着性子听由对方讲下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方正今天,可是某位丞相的马前卒,奉命来参沈弦清一本的。
“陛下,请过目。”
说着,方正双手奉上奏章,低头弯腰等候呈递。
见状,赢晏莫名来了兴趣,挥挥手令身旁的内侍呈到面前。
以往如此,奏章里的内容可都是弹劾密告之事。
不知今日是否有所不同。
可刚一打开审阅,赢晏便是瞳孔地震,随即双手紧攥,似要把奏章捏破。
从一年前开始,沈弦清“贪赃枉法”、“私相授受”的记录便被事无巨细地记录其中。
赈灾冀州,贪污受贿五千两。
卖官鬻爵,私相授受九百两。
替罪犯开脱,曾包庇已落马的污官秽吏。
多次出入风月阁,消费奢靡,一掷千金。
昨天,还私自坐上龙辇出宫,今自知在劫难逃,佯装卧病在家。
呵,笑话,诬陷他也要有个限度。
如果说这朝堂上下,谁是最了解沈弦清的人,那他赢晏敢称第二,便绝无人敢称第二。
“来人!”
随着赢晏一声令下,金銮殿两侧把守的甲兵随之站出,目光如刻,令朝中人心莫名忐忑。
顺着这位皇帝的声音,方正颇为得意地抬起脑袋,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能让沈弦清阴沟里翻船,可下一秒,他便惊恐地跪地求饶。
“把这进谗害贤的佞臣给朕拖下去,关入天牢,等候调查处理!”
“陛下!冤枉啊陛下!求您听微臣解释……陛下!”
“哼!若非沈爱卿为官清廉,治理有方,心里装着黎民百姓,装着我大虞的江山社稷,朕又岂能在这三年间把他由一个小小的九品探花升到五品大夫?!今后再有谗害忠良的佞臣,都将格杀勿论,以正视听!”
“退朝!”
话音落下,站在最前面的贺兰森心中不禁咯噔一跳,险些连腿脚都站不稳了。
而站在贺兰森右侧的谢怀瑾,嘴角则不免扬起一抹难察的弧度。
‘这老家伙,真是头眼昏花了,当真是蠢到家了。’
……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沈府内,弦清惬意地坐在里屋之中,嘴里嚼着令人冰镇过一夜的新鲜荔枝,手上拿着《楚辞》,对朝中琐事丝毫不觉。
当然,即使他知晓了,大概也不会有所动容。
毕竟看穿了赢晏的他,自是有恃无恐。
无论如何,那男人都会出面保下自己的。
“咚咚咚。”
正自得际,奴婢云泽敲响了里屋的门。
“大人,太医秦子墨想见您。”
“不见,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任何人要见我,都说我身体有恙,今卧病在床……”
“可是,他说说是皇上派他来给您把脉治病的。”
话音未落,弦清立马站了起来,忙收拾好东西,拿来胭脂,在脸上涂抹修饰一番,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你且请太医进来。”
“是。”
刚一进门,秦子墨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荔枝酒味,出于职业素养,他很快便注意到那袋藏在角落里的荔枝。
他这阵子可是一直都在研究荔枝的药用价值,可请示了许久,皇帝也不过给他寥寥数颗。
没想到,剩下的荔枝全在沈弦清这儿了。
“沈大人,下官奉皇上之命,给您看病来了。”
秦子墨一眼便看出了躺在床上的沈弦清不过是在装病,眼中不禁闪过异样目光,却还是客套着说了几句。
他总觉得这家伙看着有点奇怪,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这怎么好意思劳烦秦太医亲自跑一趟,余今病体不适,有失远迎,还望秦太医见谅。”
“沈大人言重了。”
说罢,秦子墨走到弦清榻边,捋开衣袖准备把脉。
弦清忙从被窝中起身,摆手道。
“不麻烦秦太医了,方才郎中为余把过脉了,只是染上风寒,歇息几日即可了。”
“大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秦子墨为难道。
“这……好吧。”
说着,弦清终于不情不愿地伸出皓腕。
时是午后,闪闪微光由院落外的木槿花枝缝隙钻过,透过窗沿,烁丽橘黄落在弦清纤细的腕上,无暇白壁更显晶莹,白得几乎透明。
秦子墨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把粗糙的手指放了上去。
算算日子,自己大概有七年没有给上三品以外之人把过脉了吧。
陛下亲诏...这弦清大人可真是好福分啊。
秦子墨手指下落的瞬间,弦清身子忍不住微微颤了颤,即时他掩饰得记好,却还是被前者察觉。
“秦太医,你这是……”
弦清一时间竟愣得忘记抽回左手,只感觉越来越对劲。
“呵,大人,事到如今,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秦子墨冷笑道,眼睛微眯,让人猜不透到底在想着什么。
“一介死士,混入朝廷。还平步青云,坐到了五品谏议大夫的位子,当真是……”
“咻——”
话音未落,弦清已右手持匕,狠狠刺向了秦子墨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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