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殿。
臣子议政散场,金雕龙木椅正中央落了块斑。赵瑾然拂袖欲掸,光束却映在手背上,指骨分明。
循光往回,飘悬的尘粒疏游不定,赵瑾然的身影在明暗处斑驳隐现,偌大厅殿里再无一人。
“王爷,尘州何府暂无动静,袁昶煜带兵平乱,仍在境内。申城袁枭安分,只是......袁伍寒数日前已至鄢省。”
殿门口,宗业白提着拂尘打破沉寂。
一身华装的赵瑾然面色无动,只问:“小郡王呢?”
“回王爷的话,侨云涧中,武林门派七日一聚、换取短效解药,一切尽在掌握。只是万释大人......无魔山毁,御林军只带回来五百两黄金,我们派去的南卫无一生还,南兮郡主也......”
“她怎么了?”
宗业白把头埋得更低,“她与无魔之人在鄢省边境村落出现,奴才的人赶到时,他们已逃了。”
凉风倏过,赵瑾然步子一提,即刻踏出殿门。青砖数百米外,万伽半裸上身,负荆跪地。
“负荆请罪?他倒学会了先下手为强。”赵瑾然冷冷道。
寒冬露天,光|膀子的将军一动不动,声音吼了数里远。
“摄政王在上,胞弟万释急功近利、刚愎自用,害鄢省督主、弃南卫忠士、放无魔逆贼,万伽愿以血肉载荆,于玄清殿前长跪请罪,求摄政王网开一面,放我弟弟一命!”
赵瑾然面不改色,用谈家常的语气同宗业白讲,“万将军护弟心切,这寒廖冬日的北风刮得紧,如他这般长跪两日、不进吃食,依你看,还能撑多久?”
宗业白不敢乱议,谨慎答:“万将军乃习武之人,奴才曾听闻坊间传言,高手内力可破千尺之冰,融万年雪山。恕奴才眼拙,看不懂其中真意。”
赵瑾然嘴角在笑,眸光却冷:“万伽如此护他弟弟,可谓是手足深情。若本王再多追究,莫说南卫,连这宫里的人,怕也要嘴碎本王不近人情了?”
宗业白迟疑,下意识揣摩此话真意,脑浆里的词刚刚颠来倒去了一半,他立刻惊魂失色,伏身跪地:“奴、奴才不敢。”
他抓住了“手足情深”四个字。
“宗、宗业成是奴才胞弟不错。可奴才与他,早在十五年前就断绝了手足亲情。这十五年来,若非王爷庇护,奴才早丢了性命。业白此生,唯摄政王马首是瞻。”
宗业白磕了一个响头。
自摄政王入主玄清殿以来,将皇宫内侍基本换了个遍,有的人没了,有的人散了,有的人失去记忆,也有聪明的保了命,此后却不得不更加谨言慎行。
时至今日,那位身边最受用的内侍长还活在天牢。摄政王没动他,必是有特别的原因。
宗业白也不觉得摄政王会把自己这等小奴放在眼里,但用宗业成来试探他的忠心,难保不是主子的真正用意。
伴君如伴虎,猜不透、也不说透,凡事求饶求怜,低王一等。这便是最大的智慧。
赵瑾然似笑非笑,“起吧。”
他望着远处那抹古铜色的人影,对身旁侍卫道:“把他带上来。”
随后,赵瑾然轻功一跃,落到万伽身前,以双手搀起他。
“王爷使不得——”
万伽受宠若惊,那皲裂的唇皮上起了片片红痂,双眼明显生出了疲态。
另一边,御林军统领文镛带着万释靠近。
万释身着囚衣,黑发齐整,抖擞的精神奕奕不减,颇有燕王府第一总管的架势。
万伽不明所以,“王爷,这——”
“小人参见摄政王,万将军。”万释叩头行礼。
赵瑾然声音很淡,没人能真正摸清他的意图。
“你万氏兄弟随本王卧薪尝胆八年有余,甘苦情分岂是区区失误可比的?只是南卫秉性,万将军比本王更清楚,小释带走的那些人,是忠是叛,已经死无对证。”赵瑾然声音抖了些,像是在刻意压着情绪,“万释有错,这两日,你做哥哥的已经表明诚意。本王......”
赵瑾然沉声,“本王便、当作他们是为平匪乱而亡。”
万伽拱手,眼神烁烁,似是感怀,又好像涌起了难言之隐的复杂。
“阿兮是你南卫大小姐,本王心爱之人,伤她,是伤南氏一族,更是在跟本王作对。”赵瑾然脸色变狠,将这警告落到实处。
“万释禁足三月,万伽回府养伤,可有异议?”
“谢、王爷开恩。”
万伽诚心诚意地叩头,万释眼里早就没了神色。
二人礼毕后,万伽再问:“王爷,无魔山中那位......”
“那是哪位?”赵瑾然悠悠反问。
万伽不敢答,万释更没有心思开口。
赵瑾然云淡风轻地笑,“你说,这天下百姓究竟想要什么?是名正言顺的王朝,还是安居乐业的生活?”
“末将不明白王爷所指。”
“南卫八年污名,大夙天下却无一人敢公然质疑。因为那些跟他们无关。”赵瑾然冷冽道。
万伽握紧了拳头。
寒风掀翻貂皮大氅,赵瑾然的眉发也被拂动:“谁能真正让他们好好活下去,他们就会选择谁,这是人性。”
“是。”
风停了,话音也没再往下。
赵瑾然转身,万伽背负着荆棘,恭敬地奉送王主。
文镛把万释的镣铐解开,带着人离去。
万释轻咳两声,站起身来,“兄长,王爷就这样放过我们了?”
万伽沉呼一口气,“君无戏言。”
赵瑾然回往玄清殿时,乾宁宫太监着急赶来,下跪禀报:“王爷,那人今日依旧不吃不喝,食物汤水都没有动过。”
赵瑾然侧袖转身,继续往前走,宗业白把太监支开,紧紧跟上摄政王的脚步。
“这算算日子,她也该回来了。”赵瑾然勾起了唇角,眼里是无尽的思念和期望,“再不回来,倘使这兄长饿死于我乾宁宫,又该如何是好?”
此话讲完,宫殿廊角处,一个肆意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来,声线调侃而大胆:
“故意将那李实的消息送出去,引回南兮;故意由着万伽跪请两日,放走万释......”
余淮飞走到赵瑾然身边,微微行礼,宗业白自觉地往后退。
余淮飞压低了声音,补充最后一句:“说不定,也是故意让万释带走那些南卫军,以在无魔山之前,将他们——”
赵瑾然眸光微冷,余淮飞识趣止声。
他不想惹怒这个神秘莫测的燕王爷,但从这人的反应来看,万释能够带走士兵,是赵瑾然暗里默许的。
或者说,万氏兄弟猜准了赵瑾然的心思——他如今需要的不是南卫旧部,而是一支效命于他、名正言顺的南卫精兵。
留有旧心的人,自当去陪那早就长眠多年的旧人。
余淮飞失笑,“摄政王心里在想什么,属下自是摸不清的。”
他将字条递出,“洛都军队已经按王爷的吩咐,在赶往皇城的路上了。另外,王爷的心上人回来了,那位......也在其中。袁伍寒的人散往江湖,没有回申城、尘州,也没有随行。恕我斗胆,王爷就这样放任那申城公子的行动,就不怕他......”
“毒已下,江湖乱。”赵瑾然目光寂然,“百废待兴,干戈伤的只会是百姓,袁伍寒不会那样做。”
余淮飞挑眉,“那七皇子赵烨,摄政王也不防么?他可是掳走当今皇帝的人。”
这话一出,赵瑾然没有丝毫意外,只淡然反问,“如今你回来,是带着他的意思,还是拒绝了他的意思?”
余淮飞微愣,轻笑回答,“我只想做一个鄢省督主。如今已经是了。”
赵瑾然眺向远方,沉默良久。
“为什么?”
“多大能力做多大事。”
余淮飞放出神色,露出张狂的笑意,“何况王爷说过,欠我一次。”
赵瑾然毫不顾忌他的狂言,略带一分认真,“倘使八年前救你的不是本王,你余淮飞——”
“就已经死了。”
余淮飞晦暗的眼神稍纵即逝。
赵瑾然静静捋直衣袖,“你与袁伍寒是兄弟。”
余淮飞敛眸,神色冰冷,“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可如今依旧是兄弟。”
赵瑾然淡笑,语中落寞却显得犀利,“你与他是一类人。所以你们都会遵循一个选择。同样的,一个选择。”
“可我的选择胜过他了,”余淮飞收住神色,望向赵瑾然,“不是么?”
微茫小雪将落未落,赵瑾然伸出手,冰凝一触即融。
“待大计完成,万氏兄弟与你的恩怨,本王不会插手。”
余淮飞没有道谢,只另起话题,“西莎蔓之解至今无果,中毒者不计其数,这是王爷想要的?”
“这是一统大夙最快的办法。”
赵瑾然的声音很轻,“莘莘子民苦那一旨旧诏多年。可废了诏,就能救民于水火么?国土之上,没有严密的法度,便没有规矩。但要推行新政,必得让臣民遵循。这片土地已然伤痕累累,以生死之胁,换山河安宁,免去新旧交替的娩痛。”
“可若是永远没有解药呢?”余淮飞声沉。
他知道这个问题对赵瑾然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无畏赵瑾然可能作出的所有报复和反应。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人有能有权有势之后,一切关系都是交易。各取所需,各达目的。
他要鄢省太平,必得除却朝野分离的弊端,赵世明太过狡诈、心思太沉、也耗得住性子,可他的鄢省子民却等不了那么多年。真要让这旧皇帝一步一步拔除祸患,他手下的无辜百姓不知会受多少苦难。而他,也极有可能成为袁伍寒那样的跳板——以自身为代价,替赵世明清涤道路。
赵烨神秘难测,曾是大夙天子最满意的儿子,也受朝野敬仰、忠臣赞誉。若真要说,袁伍寒会选择这样的人,而他余淮飞不会。
他有抱负、有理想,但绝不是袁伍寒那样妄想清白、孤求正义的理想。
他的理想应该被称为目的。
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不排斥任何手段。这是他与袁伍寒的不同。
因为余淮飞不相信,那种浮在天空、集道义清明于一体的桥梁,真能不染尘埃、通向一个肮脏恶利的彼岸。
高处之人只冰冷,从不清白。
既是利益交换,余淮飞早就作好了双手腥污的准备。待到那个太平盛世出现,阳光会驱走所有的幽暗。再之后,过去如何,便都不重要了。
赵瑾然眉锋敛紧,阴鸷一瞬,刹那又松开,“会成功的。”
他拉长了尾音,仿佛在诉说着时间尽头的沉念。
随后,赵瑾然温和地抚弄肩头毛领,神色平淡:“这些年来,本王养了这么多隐于朝外之人,劫富济贫、锄强扶弱,他们在明。如今有了西莎蔓,它会成为本王一统朝野最后的网。”
“如若有贰心者发现被丝缕所困,那样的纤细,足以切筋削骨于无痕。”
赵瑾然捋平手指,捻拔一根异样的白毛,语气如鸿毛般飘浮:“不会痛的。”
余淮飞眼神幽微,未作回应。
“回鄢省吧。”
赵瑾然落下了手,目光分明灼烈,却让人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你可是本王最后一张底牌。”
御林军整整齐齐,一队又一队地排列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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