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昭玉，天理昭昭的昭，温润如玉的玉，这名字是明钰给我起的。
明钰是我的义兄，也是冥府的摆渡人，日日夜夜里要做的便是将凡人的死魂从忘川的一边送到另外一边。
名字里虽有玉，我却不是玉石，而是明钰亲手种下的一株槐树，千百年前种下，千百年后长成，枝繁叶茂，百尺有余。长势太好，以至于这冥府之主看不惯，命明钰修理枝丫。
树木之修理，同人修容是一般的道理。剪剪指甲，修修眉毛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明钰是摆渡人，哪里懂得修理之事？成日里忙活着送生魂，一日里不过两个时辰可以休息，醒来是要继续干活的。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生锈的斧头，抡起来朝我就是一斧头。
我本是睡着的，被生生疼醒了，还现出了原形。
百尺的大树一下子成了个女娃出现在明钰面前，也将他吓傻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我盖上，我的小腿被砍了个大洞，泊泊的血液往外冒着，疼得要命，泪眼婆娑里只见着明钰一张脸上写满了慌张无措，那张脸涨得通红，满头都是汗。
我生在黄沙漫天的黄泉，是明钰用忘川水灌溉我，让我生根发芽活下来，我虽为草木，无七窍可分辨万物，却也有灵识懂得好恶，明钰是我的恩人。
我想了想，颤颤地朝他伸出右手摆了摆，“你别怕，我没事。”
可痛是真的痛。
明钰也在这一刻终于反应过来，他撕了衣服做成布条将我冒血的伤口包扎好后，随后一把将我抱起，上了渡船去了黄泉对面的望月阁。
望月阁有药房，平素里无甚人去，顶多是鬼差们磕了碰了，又急着快些好才会去那里寻药材。
他在药庐里寻了一圈，最后找到了止血的药材。
“吃下去，快吃！”他拿着药材就要往我嘴里喂。
那是些晒干了的树叶草皮，看着明钰殷切的眼神，我张嘴就这么开始吃干树叶还有草皮。
那一夜后来发生什么，我记不得了。最后唯一记得的，是昏黄阴暗的内室，松软温暖的床榻，还有床前明钰温柔的话语：
“我伤了你，是我之过。从此之后我明钰会护你在这冥府的周全，谁都不能欺负你。明日我便去同冥王求情，让他给你身份。”
明钰是带着伤回来的，可脸上却带笑。我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他一个字也不肯说。后来我才晓得，像我这样无端化形的树妖，按照规矩是要被交上去的。没错儿，交到天上去，由天上的大神处置生死。
可明钰却不肯，还以二十鞭刑立下誓言，如若我做出任何逾越出格之事，由他全部负责。
冥王或许觉得这事儿跟自己也脱不掉干系，毕竟是他一句话说出去，明钰才去砍我，这才有了后续。如今既明钰愿意背上全部的锅，也甚好，于是打了二十记鞭就这么将事情翻篇了。
“大人同意了留你在我的身边，以后你就同我一起在忘川之上做事，我们都是摆渡人，不过你放心，你就跟在我后头便可，不需要你做些什么。”
我在明钰的小黑屋里休息了足一个月，终于可以下地那一日，明钰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跟前，说要送我一个礼物。
我围着明钰转了一圈，掰开他的手也没找到什么礼物。
明钰笑得特别开心，一下子抱住我，在我的耳边呓语一般道：“昭玉，昭玉，你以后就是我明钰的妹妹了，真好哇，昭玉！”
礼物原来是昭玉这个名字！那一日是四月十八，明钰说以后每年的四月十八就是我的生辰。
四月十八也是明钰的生辰，他是半仙，父亲原来据说也是冥府的仙官，后来因喜欢上忘川边的一个游魂，又为了同她在一起，才降为了摆渡人。
当然这些事情是后来冥府的鬼差们告诉我的，他们说那已经是老黄历的八卦，翻篇不知多少年。
鬼差们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些老黄历，譬如明钰出生那一日，她母亲就上了岸，去了冥王殿投胎去了。
载着三口之家的摆渡船只剩下明钰还有他的父亲了，再后来有一日，约莫是他成年那一日，他的父亲也离开了摆渡船去了冥王殿，最后这渡船之上只剩下明钰。一如他的父亲一般，孤独孑然，直到我的出现，才打破他原本的平静生活。
和明钰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唯一的缺点是短暂。
一日里有十二个时辰他都在渡船上面送那些鬼魂入往生。
唯一睡觉的两个时辰，还要抽出时间来陪我，有时候我与他说着话时，说着说着那头就没声音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我喜欢明钰，今日必昨日要多，明日比今日要多。一日一日过去，我只恨自己没有本事去帮他。
我划不动船桨，也镇不住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魂，时常做的是躲在船舱里，看着我喜欢的明钰消耗着他的体力。
倘若，这忘川之上有座桥就好了。
等到收工，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明钰，他有些无奈地笑笑，“若能如此那就好了，可惜这忘川的煞气太重，寻常的桥根本抵抗不住，从前忘川之上也有桥，可试了许多次，撑不过两三日便要被忘川之中那些恶鬼给毁掉。唯一能镇住他们的，只有一个站在他们面前的神，大神小神无所谓，譬如我，不过一个撑船的，不会法术，连寻常鬼差都比不过，他们都怕的要死。”
明钰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怪，情绪也有些怪。
我不由自主地拥住明钰，“大哥很好，比这冥府任何神仙都好。”
所以我一定要在忘川之上架一座桥。
有了桥，明钰便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在这渡船之上讨生活。
其实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不是偶然，并不是我一人想要在这忘川之上架起一座桥，明钰也想，他的小黑屋的角落里有厚厚的一沓图纸，全是桥。
显然明钰比我还想再这忘川之上架起一座桥。也是，有了桥，他就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摆渡了。
我要帮明钰实现他的愿望，这念头一日比一日还要强烈。强烈到，我想到用自己来帮明钰实现愿望。
我与明钰相识的第十年，我打算送他一个礼物。
生在忘川边千百年的我，原身百尺有余，即便只是半只胳膊，架起一座桥来横在这忘川之上也绰绰有余。若以有灵之木做成桥横在忘川之上，那些恶鬼当是怕的要命不敢去毁的。
所以我断了自己一只左臂，不是齐根切的，而是从上臂中间断掉。这样断掉半只手臂比齐根断要痛的多，但好处是长出新的手臂要快速许多。但再快也得一年时间才能长好。
若是被明钰晓得我的心思，他绝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思来想去，我想到一个可以帮我的人。
黄泉之上有间客栈，叫做落雲客栈，是往生鬼魂的临时住所。客栈的掌柜叫做落雲，是个极漂亮的女子，是个半仙，脾气有些古怪，但她却十分喜欢我，还认下我做妹妹，经常送我礼物，都是人间的新奇玩意儿，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以为落雲会收留我，可她听完我的想法之后却冷笑同我道：
“小昭玉呀，你可知这世上没什么男人是值得用自己的身体去献祭的。你如此行事，自以为感动天地，实则蠢笨至极。若有一日他背弃了你们之间的情意，按照你的性子，八成你得从那桥上跳下去以死明志。可你一条命在薄情寡义的男人眼中算不得什么，那时候他只会岿然不动地站在以你之躯造就的木桥上，冷眼旁观你的死，继续过他的舒心日子。”
落雲的话说得有些高深莫测，我听得半懂，反正就是在说明钰靠不住。
我有些生气，“你要是不愿意收留我就算了，何必说明钰的坏话！若不是明钰，我如何能过上如今的日子？”
这话惹得落雲一声嗤笑，“你以为你过得是什么好日子么？”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分了，我不愿再同落雲争执，起身欲走，却又被她拉住：
“罢了罢了，我不同你争辩这些，反正你也听不进去。不过一个小忙罢了，我帮你就是了。”
我亲自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落雲懂得一些法术，替我止血后还替我将原身之木和我写给明钰的书信送到了我与明钰的住处。
我会写的字还算多，都是落雲教我的。但明钰认识的不多，所以那封书信里我只留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我偷摸着去人间玩了，叫明钰不要想我，几时桥造好了我就几时回来。
从前听落雲讲故事，说道君王对他的夫人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就很希望有一日明钰也给我写信对我说，桥梁已造，可缓缓归矣。
我的左手还没有长好的时候，那座桥就已经造好了，可我一切也都回不去了，更不论我。
明钰如今是冥府的大红人，忘川之上建好的这座桥让他成为了冥府的功臣，听落雲说过不了多久，明钰就要升官，他再也不用在渡船上讨生活了。除此之外，据说三垣之上最厉害的神仙头子还给明钰指派了一桩婚事，听说那新娘子是北海水君唯一的女儿······
我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冥府，处处挂起了红灯笼，就连新造的桥头也挂了两盏。
一盏上头写着百年，一盏写着好合。
我的半条胳膊，没有换来明钰对我说的缓缓归矣，而是百年好合四个字。
落雲之言，一语成谶，此刻我心口闷痛得要命，只想要给它开一道口子，将这股子气给放出来。
越热闹，也就越乱。
我趁着热闹，换了身红裙，混进了送亲的队伍里，绑了喜床上坐着的那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明明是同我一样的年纪，可那小姑娘的眼睛纯净得像是一碗清水，不似我，我是被明钰以忘川之水浇灌长大的，不管是眼睛还是心思，都带着世俗阴怨之气。
世俗里的人被抢了东西，是一定要抢回来的，万万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我举着斧头横在那小姑娘的脖子上头，一直站在那座桥上，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将明钰等来了。
他站在桥头，眼神里写满了惊慌无措，但这次，不是为我，而我为我身前的这个小姑娘，他未来的妻子。
“阿昭，你冷静一点，不要伤害桑桑，她是无辜的，你要打要骂要杀，都冲着我来，千万别伤害桑桑。”
桑桑？他这样喊一个姑娘的名字？我听着这名字，只觉得无比刺耳。
身前的小丫头虽说为神，却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神。
不过一把开了光的斧头，也教她怕的要命。
“桑桑对吧，今日遇上我，算你倒霉。今日我不想活了，怎么着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于是，我拉着那个叫做桑桑的小姑娘，从桥上跳了下去。
忘川之内多恶鬼残魂，便是神仙跳下去也难自保。
一入忘川的瞬间，无数恶鬼残魂朝着我俩扑过来。
明钰也在这时候冲上了桥，可他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我们俩，任凭眼神如此悲痛，声音如此撕心裂肺，喊着新娘子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动作。
他没有救我，但也没有救他的新娘，说来，我也没有输得特别厉害。
我正沾沾自喜的时候，有人跳了下来。
随着那人的落下，身边的恶鬼残魂纷纷避让，好似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一般。
紧接着，我身边不远处的那一位新娘子就被救了上去。
等到水面归于平静，那些恶鬼们又朝我扑了上来······
我再也笑不出了，因为我输得一败涂地。
啃噬之痛蔓延至全身，最后到达心尖处，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有来世，再不轻信男人，再不碰触情爱。”
可我再也没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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