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我在街头吃面，一筷子下去，面还没有到嘴里就听见了一桩八卦。
清早的面摊没多少人，一如猪肉铺子，两家的老板遂是聊起昨夜的一桩大事来。
“你听说了么，孟家娘子昨夜自尽了，据说是在自家院子的那株桃花树上吊死的。”说话的是面摊老板。
“听说了挺说了，我表弟就在孟府后厨做事情，一早起来收拾，就见着吊死的大小姐，说是那舌头伸的老长了，足有一只手臂那么长，吓得他屁滚尿流······”
“那孟家娘子也是个好命的，虽少年走失，但被寻了回来，家中银钱不缺，夫君还是状元郎，怎的就如此想不通呢！这顶好的舒服日子，也不用做工干活儿，若是我，怕是活到九十九也舍不得死！”
“是啊是啊，这人和人呐，真是比不得！只是孟家娘子这一走，孟家那女婿怕是要回他的上京城当皇家的女婿了。”
·······
手中的筷子不知是几时落在地上的，越往下听，我越觉得心头发凉。
孟逢春，死了？不该呀，明明我看到的她，是儿孙满堂，福气绵绵之命。
怎的一下子就死了？
连面都顾不上吃，我一路小跑到了孟家府门前，可见着的，却是满眼的白色。
孟逢春，当真是去追盛秋了，这点我是万万不敢信的，可如今眼前所有的一切却又让我不得不信。
正是疑惑时，我的脖子上头横出一把刀来，而那刀子的主人，便是孟逢春的丈夫，那个酷似十三的男人，我特意打听过，他也姓月，只可惜不是月十三。
利刃在下一瞬划破我的脖颈，温热的血泊泊往外冒，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等到我反应过来时，天旋地转，好像有许多的人都围了上来，又好像是一白一黑两张脸围了上来。
我的小命没保住。
黑白无常将我带至冥府大门便不知所踪了，独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那一扇为黑一扇为白，高不见顶宽却只丈许的大门发呆。
隔了会儿，一盏灯倏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紧接着，那黑白之门大开。
大门之内，是无尽的黑暗，前路不可见。唯灯行过处，照见方寸之地，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我跟着引路灯一直向前走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身后也被黑暗吞噬，我是一点退路都没有，唯一能做的，便是跟着这盏灯继续向前。
在黑暗之中不知前行多久，终于望见了一丝丝的光明，迷雾之中只见遥遥处一高楼巍然而立，高楼之上挂满了灯笼，还是红色的。
引路灯在这时候灭了，灯灭的那瞬间，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汹涌的人潮中，周遭人声鼎沸，而那客栈就在我的眼前。
我还没缓过劲儿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美艳的女子冒了出来，凑到我的跟前问我：
“姑娘是打算今日过桥还是明日过桥，若是不急明日过桥，今日可是要住店？我们掌柜着最近新出了几道菜品，有美容养颜之效，姑娘可想试一试？话说，吃了我们掌柜做的养颜菜品，转世时容貌可是会美上三分呢！”
吃了菜就会变漂亮？
这话其实我是一点都不信的，毕竟我转世千万回，每一世都长得一般不说，变脸千千万，这一双凤眼也从未变成一双杏眼，跟钉死了一样长在我这张脸上。
虽不能换一双眼睛，不过我还从未尝过黄泉的吃食，试一试也是不错的，毕竟这一次死的时候，那碗面我可是一口都没吃。
我进了那客栈之内，被那丫头带上了第九层。
这客栈说来也奇怪，一层比一层清冷，上到第九层，竟只一个女客人。
空桌子倒是挺多的，我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却被那女子请了起来，“我家掌柜邀姑娘一同喝酒吃菜。”
说着，指了指堂内唯一的那个客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我只瞧见个单薄的红色背影，还有那满头的珠钗步摇，以及乌黑秀丽的长发。
不对，不是客人，而是掌柜。
我在那女子的对面坐下，却在看清那女子的模样时差点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
明明背影看起来就是个年轻女子模样，可那张脸却是一张老树皮。
可样貌看着是太婆，女子的声音却与二八年华的女子无异。
“我们又见面了小丫头，这次又想尝一尝什么菜？我近日里新创作了些甜品，你在人间吃了那么些苦，该是喜欢的，又或者，我给你做一碗牛肉面，让你走得没有遗憾些，如何？”
对面的这个女子说话的语气与我太过于熟稔，就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而且，她还叫出了我这一世的名字，盛念春，那是盛秋给我起的名字。
“我不认得你。”望着那张脸，我起身就要走，却被一股力量压住，如何都动弹不了。
“可我认得你，你一来，那桥头角落处便会开出淡白色的花。我见花开，便知你来了，给你准备好饭菜，让你吃完好上路。可每一次，你都像现在这样，怎么都不肯吃我做的饭。”
说句实话，眼前这个婆婆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可偏生她还在继续讲，“你真是像极了我的一个妹妹，犟得很。看起来温温顺顺，实则谁的面子都不给，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死。你呢，永远都活不过十八，她呢，比你混的还要差点，死的那年，化形不过十年罢了。说起来，是我害了她，我不该让她如此任性伤了自己，还任由她为了一个男人毁了自己。”
听到这里，我大概听出个名堂来了，这婆婆在借我去怀念她的妹子。
我不是个冷心之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安慰了两句：“死者已去，生者为大。婆婆你不该将罪责推在自己身上，若是你妹子知道了你如今在因此事悔恨，会难过的。”
那婆婆怔怔地看着我，很久后与我道：“念春，你与我有缘，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现下有个机会能够让你成神仙，跳出这永无止尽的轮回，你可愿意？”
我摇头，“不行，我得留在人间。”
“留在人间做什么？”
留在人间，等一个人。
可这件事情，我谁都不会告诉。
那一日的最后，我在落雲客栈里吃光了婆婆为我准备的所有甜品还有汤面，我没有留宿，而是直接上了忘川之上的那座桥。
早些入轮回，也好早些回家。
排着队过桥的人有许多，我没想到会在奈何桥前遇见盛秋，更令我没想到的是，盛秋的边上站着个女子，是逢春！她当真追上他了！
盛秋穿着白色的丧服，逢春穿的却是大红的喜服，一白一红手挽手站在一起，在往生的鬼魂之中格外扎眼。
我与盛秋前世总归是师徒一场，见都见着了，自然是要上前去打个招呼的。
盛秋一见我，便惊诧道：“你怎的这么快就下来了？”
我朝逢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反正死都死了，我懒得说了。对了师傅，你们俩在这里，是要作甚？”
对面的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十分默契地看向我，齐齐道：“我们在等你。”
等我？
是的，等我。
盛秋与逢春，在此处等我，是为了致谢，可谢礼有些奇怪。
一株青草，上头还带着一朵白花，我皱眉盯着看了半天才从盛秋的手中接过。
见我犹豫，盛秋笑着解释：“这是塱草，长在海外大归山上，千年开一次花，像你这样子的凡人吃下它，足保你你每一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像我这样子的凡人？这话听着奇怪。
正欲问，那逢春忽而开口：“念春，我也要送你一个礼物。”
逢春送我的礼物，是一颗黑色的种子。虽看着寻常，却不是寻常之物，说是什么仙山之上的仙树，倘若栽成之后顺利开花结果，吃下那果子便可以升仙。
又是当神仙，可我不想当神仙。
所以我在过桥时，偷偷地将那种子扔进了忘川。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长命百岁地在人间守着院子过了这一世，也没有等到月十三回来。可再过忘川时，那里头已然长成一株大树。
人间百年，不过地府百日，那大树却已有一丈高，恰恰好好越过那座桥的护栏，郁郁葱葱，枝叶繁茂。来往不少的鬼魂们或许是觉得有趣，又或许是想摘下些什么留个纪念，胆大些的，甚至去伸出手去摘那枝叶。
可鬼魂们伸手去摘，那枝叶却像人一样躲闪，一来一去，教那鬼魂如何也摘不到，只得丧气地过桥往生。
我在桥头正看着，后头有人喊我这一世的名字，“叶辛。”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美艳的女子在不远处，微笑与我道：“我家掌柜邀请姑娘一同吃酒吃饭。”
也不知是不是塱草的缘故，这一世的我记得前一世这地府里发生的一切，逢春，盛秋，种子，落雲客栈的掌柜，眼前这个美艳的女子自然也不例外。
我跟那女子再一次的见到了落雲客栈的掌柜，可这一次，却见着的是个比带路的女子还要美艳三分的女子，而不是上次见到的老婆婆。
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一时看得痴了，那掌柜却望着我笑，“怎的？是我这老婆子长得太老，吓住你了么，叶辛姑娘？”
我摇头，没说话。
那掌柜拉着我在桌前坐下，又将一盘糕点一壶酒推到我眼前，“这些桃花糕还有桃花酿，想来你是爱吃的，过来尝一尝。”
我并不爱吃桃花糕，只是守着的那株桃花树无事可做，春日里我便摘桃花做桃花糕，酿桃花酒罢了。死的不巧，前脚做好了糕，盛好了酒，后脚我就嗝屁了。
没想到生前没吃上喝上的糕点酒酿，到这地府里还吃上喝上了，要命的是，那桃花糕桃花酿与我自己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见我吃惊，那掌柜的笑着解释：“你虽老得跟我一样，舌头却是灵光得很，这就是你自己做的东西，我顺手便拿回了客栈。”
吃完了糕点，喝完了酒，那掌柜将我送出客栈，一路送至那桥前。
我要走，那掌柜的却又拉住我的衣袖，她神色郑重地看着我，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叶辛姑娘，这么多世了，每一世我都问你想不想当神仙，你都说不愿意，罢了罢了，只要你觉得开心便好。既打定了主意不当神仙，那过桥时，你莫要去学那些凡夫俗子去触碰那桥边的枝叶，听婆婆的话，一路走到头，好生地走完你的这一世，婆婆还在这客栈等你，给你做好吃的。”
我谢过了婆婆，拜了一拜，离了客栈，听她的话一点都没理会那桥边的枝叶，就这么过了桥，喝了忘川水，投到我的下一世里。
南城在时光洪流之中覆灭，取而代之的是黎城、我找了许久才找到从前的那个家所在之处。可从前的那个家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庙——静安庙。
静安庙是一座姻缘庙，庙里供奉的是给凡人牵红线的月老，来这里的大多都是求缘的男男女女，故而寺庙内外栽种的也都是最惹姻缘的桃花。可千株万株里，都没有从前月十三亲手为我栽种的那一株。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能守在这里。
我在静安寺庙门的角落里摆了个小摊，小摊上都是我自己画的一些字画，画中有风景，也有人物。除此之外，我还替人画肖像，总之什么挣钱我就画什么，开业第一日我就立下豪言壮语，势必要在静安寺打出自己名号来。
但一日过去，我就偃旗息鼓。
原因无他，只因我没瞅准静安寺这地头真正的商机。
一日过去，我的小摊前无人问津，隔壁算命的王老五已然挣得盆满钵满。
对了，王老五不是大老板，只是个睁眼说瞎话的算命的。
显然，真正的商机是算命，说得确切些，是姻缘桃花。
黄昏时，下了一场春雨，算命的王老五收了摆摊的旗子一溜烟就这么跑了，至于我，则是手忙脚乱地收我的字画，可奈何春雨来势汹汹，字画我是一副也保不住。
雨水冲刷过后，字画都烂成了泥。
我淋了很久的雨，然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要算姻缘，干倒一众睁眼说瞎话的王老五们，让他们无财路可走，无瞎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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