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外的广场经过净水泼街的洗礼,青石板的地面反射着耀目的阳光。钟鼓齐鸣,韶乐悠扬,在恢弘的雅乐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哪怕日头毒辣,连路面都泛起朦胧的白气,鏖集于此的众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抱怨不耐,华贵端丽的朝服上,竟是不见起伏褶皱,可见诸官吏乡绅对祭祀一事的重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沈忘倒并不认为当真有什么神明奇异,能够拈花微笑之间,改沧海为桑田,起波澜降云翳,更遑论几颗星子的周转运行就能改国运、动国本,几具早已腐烂干枯的祖先尸骨就能庇佑腴壤、让一州一县天祯地泰。
若当真有如此灵验,靖难之时,建文皇帝只消对着皇陵俯首叩头,自有太祖之灵大显神威,将一切灾祸消泯于无形。
沈忘微微抬眼,此时的崔知府正肃容而立,焚香酹洒,以祈降神。
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的三跪九叩,上香献礼,酌酒奉馔,念诵冗长繁复的告文,焚文望燎,一番折腾下来就是大半日的时光。
而现在又恰逢苦夏季节,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及此,沈忘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叹息。
立在沈忘身旁的廖举人不由得心中暗骂,站得越发笔直如松,生怕别人会误认为发出无礼之声的人是自己,奋力挺起的胸膛几乎要顶到前面人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忘的眼睛几乎要彻底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崔知府念诵告文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细碎的,不合时宜的颗粒摩擦声也涌入耳膜。
沈忘有些奇怪,强自睁开双眼寻向那声音发出之处。在廖举人身前不远的地面上旋动着一小撮清灰,其中夹杂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落叶和沙砾,竟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沈忘的注意力彻底被地面上骤然而起的小旋风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丝毫没有发觉由他撰写的告文正在被崔知府投入香炉之中。
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卷上隽雅的字迹,将民众的哀告祈望一字不漏的上达天听,很快,上天也回应了它匍匐在地的子民。
一阵声嘶力竭的惊叫压过了宏大的雅乐和祈祷,炸响在闷热的天地之间。
“龙!见……龙了!”
沈忘猛地抬头,只见距离白龙祠不远的湖面上,一道青白色的骇人水柱冲天而起,直耸入密密压压聚积在湖上的厚重云层之中!
那通天彻地的神威,那震古烁今的声势,让趴伏在地的众人都不由得直起身子,目瞪口呆地凝望着,胖儒生方正更是看得忘乎所以,连涎水顺着口角流淌下来都不自知。
那自湖中诞生的狂龙呼啸着,旋转着,大有将湖中之水尽数吸入云层的趋势!
沈忘眉头一跳,他第一个站起身,还不忘狠狠拍了一把方正圆阔的后脑勺,冲着还呆跪在地的众人大喊道:“别看了!快跑!”
这一喊似银瓶乍破,众人如梦初醒,扶老携幼地向祠堂奔去,见众人像黑压压的蚁群一般,恨不得踏破祠堂的门槛!
沈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可没有忘记,这白龙祠在永乐年间就因龙见之祸毁过一次,若这么多祭祀的官员百姓都拥入祠中,到时候再被这水龙侵袭,那后果不堪设想。
“往南跑!”略一思忖,沈忘便替没头苍蝇般的众人选择了最合理的逃跑方向。
从白龙祠往南是笔直的街道,路面宽敞房屋众多,街道尽头更有檐高府深的衙署,比之民房要更加坚固周密,容纳上百人不成问题。
没有来得及跑进白龙祠的百姓立刻在沈忘的指挥下改变了方向,向着南面宽阔的街道飞奔,而最先涌进庙堂的官员们却不得已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他们宛如被狂风肆虐过的稻穗,东倒西歪,疲于奔命,往日养尊处优的官老爷此时和泥腿子们拥挤在一起,手脚并用地往沈忘指示的生路涌去。
最后才踏出白龙祠的崔知府官帽委地,形容狼狈,全无主祀人的威仪,他好不容易在沈忘的搀扶下站稳了脚跟,刚喊了一声“贤侄啊”准备絮叨两句,却被沈忘手下用力一拽,跟着逃难的人群踉跄而去。
众人刚奔至长街,却听身后轰然巨响,那雕梁画栋的白龙祠竟在水龙卷的肆虐下再次化为齑粉,重现了多年前的惨剧。
万幸的是,那狂龙似乎腻烦于恐吓慌乱的众人,在白龙祠的废墟上耀武扬威了一番后,转而向隐在云层中的骑龙山呼啸而去。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骤然落下,将尚未来得及躲进屋中的人们浇成了落汤鸡。这雨下得凌厉至极,冰寒彻骨,期间还不时掉落平湖中匿在水底的大鱼,把人们砸得哀叫连连。
好在,此时的沈忘已经和诸位官员们隐在嘉兴府衙屋檐荫庇下,屋内的官老爷们急不可耐地整饬着衣冠,妄图重拾刚刚散落一地的官威。屋外的百姓们缩在飞檐之下,时不时冲到雨里捡拾从天而降的大鱼。
沈忘冷眼看着这屋内屋外的嘉兴众生像,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时,滂沱的大雨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哭喊着向着衙府的内院奔来。
在刚刚那场混乱中大失颜面,丢下上官夺命而逃的差役们正愁没有表现的机会,此时见一身份不明之人擅闯官衙,还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内院,便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在地上。
那人哭着抬起头,拨开湿漉漉的头发,原来是一个年龄尚轻的女子。在看清女子的面容之后,崔知府和沈忘同时“咦”了一声。
虽然已然隔了十年的光景,但是从女子清秀小巧的五官里还是依稀辨得出当年的影子,沈忘记得这是惠娘的贴身婢女,名唤巧儿。
“巧儿!?不在家伺候小姐,跑这儿来做什么?”崔知府急斥道。
他本就新官上任,正想借祭祀大典搏个好彩头,可谁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就在焚烧告文时见了龙,这几乎就相当于老天爷当着全州府百姓的面儿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巧儿恰恰撞在了他正欲发作的当口上。
巧儿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爷,小姐……小姐不见了!”
沈忘一怔,不由得跟着崔知府一道站起身来。
从巧儿抽噎不停的哭诉中,众人隐约拼凑出惠娘失踪的全貌。
这几日,惠娘正因感情之事与崔知府闹别扭,心中郁结,巧儿便极力劝慰日渐消瘦的小姐出门走走。恰逢祭祀盛典,多年未见的好友沈忘沈公子也会到访,惠娘便也动了心思,和巧儿女扮男装混入了观礼的人群。
谁料,祭祀过程中龙见顿生,巧儿与惠娘被人群冲散,待得巧儿再返回失散处寻觅,惠娘却是不知所踪。
小丫头本以为小姐自己回了家,便马不停蹄地跑了去,依旧扑了个空。她这才着了慌,知道自己这次闯下了大祸,六神无主之间便冒着大雨跑来求援。
崔知府的脸色越听越白,松垮的腮肉随着他愤怒的喘息而不断抖动,这一日以来数度曲折,简直让他如在火狱,他知道今日一事,他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拖……拖出去……给我拖出去打!”崔琰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已然气得七窍生烟,只想着将这不长眼的巧儿乱棍打一顿,打死打残且看她造化。
“知府大人!”沈忘上前一步,长揖一礼:“学生认为,还是先找到小姐要紧。这丫头是最后见到小姐的人,不如让她戴罪立功,等把小姐安全找回来之后,是打是罚再做定夺。”
沈忘见崔琰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依旧没有从巧儿面上移开,便凑近了些,在已然气昏头的知府大人耳畔轻声说:“崔伯父,时间紧迫,这日头已然偏西,分秒都耽误不得。”
崔琰悚然而惊,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忘的意思。若是入夜之前都没有寻得惠娘,那事情可就不仅仅是丢了脸面这么简单了。
为了谋得嘉兴知府这一富庶之地的父母官,他恨不得以头抢地,送足了礼,做够了孙子,这刚刚上任,祭祀大典就算是一塌糊涂了,若惠娘的名节再出了什么问题……
这般关键时刻,他怎么连沈忘这个纨绔子都不如?
浑浊狂乱的双眼陡然清明,他用力拍了拍沈忘的胳臂,点头道:“贤侄说的是。”
他再也不往地上那湿漉漉的宛若丧家小犬一般的女孩儿多看一眼,扬声道:“来人!”
这边厢崔知府和通判、同知安排衙役兵丁寻人,巧儿如蒙大赦,冲着沈忘叩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诶……沈……沈……”
眼前这面白如玉的少年郎不正是多年未见的沈忘沈公子吗!刚刚自己失了主人,心乱如麻,竟是完全没有认出来。
沈忘却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缓缓摆了摆。巧儿立刻会意,一咕噜爬起来,跟在沈忘身后钻进了寻找惠娘的人群之中。
大家对男主沈忘沈无忧是什么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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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龙见嘉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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