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豆腐脑摊的塑料棚顶上。
林香秀缩在棚子一角,把蓝布围裙又往身上裹了裹。
这个季节,暴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转眼间土路就成了泥汤子,她的小摊前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香秀叹了口气,把装豆腐脑的木桶盖严实。
今天算是白忙活了,这雨一下,豆腐脑怕是卖不出去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远处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她收摊回家,推着车子刚走到家门口,余光瞥见门口有个黑影。
香秀心头一跳,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年轻男孩,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浑身湿透地坐在她家门口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
他衣衫褴褛,单薄的灰布褂子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肋骨轮廓。
男孩一动不动,像尊石像般任凭雨水冲刷。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香秀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围裙边。
这偏僻的石头屯,平日里连个生面孔都少见,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任谁都得心里打鼓。
她爹妈走得早,就留给她这间临街的老屋,平日里去街头支个豆腐脑摊勉强糊口。
屯子里的人都说她命硬,克死了爹娘,所以二十多了也没人敢上门提亲。
香秀不在乎这些闲话,但独居久了,警惕性自然就高。
“喂!”她隔着雨帘喊了一声,“你坐那儿干啥?”
男孩似乎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香秀咬了咬下唇。
她本可以不管不顾地回家锁上门,等雨停了再去村长家叫人。
可那男孩看起来还很年轻,又很单薄……她犹豫了。
香秀想了一会儿,还是从摊子底下抽出把破油纸伞,撑开冲进雨里。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男孩的状况比想象的更糟。
他嘴唇干裂发白,脸上有几道新鲜的擦伤,右手不自然地蜷曲着。
他的眼神更是吓人,那不是流浪汉常见的麻木或疯癫,而是一种空洞的执著,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下一具躯壳。
香秀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伞沿的雨水滴在男孩脚边。
“你……从哪儿来的?”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香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饿。”男孩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了。
就这一个字,却让香秀心头一颤。
她突然注意到男孩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冷的,而是极度虚弱的表现。
他坐在那里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了了。
雨越下越大,香秀的布鞋已经湿透了。
她咬了咬牙:“你等着。”
回到屋里,香秀从灶上盛了碗早上剩下的豆腐脑,又掰了半块玉米饼子。
她犹豫了一下,从腌菜缸里捞了根黄瓜,切成片摆在豆腐脑上。
香秀端着碗回到门口时,男孩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给。”香秀把碗递过去,刻意保持着距离。
男孩的动作很慢,像是每移动一寸都要耗费全身力气。
当他接过碗时,香秀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虽然现在脏兮兮的,但不像干粗活的手。
更奇怪的是,他接碗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像是……像是她以前在县里见过的那些读书人。
香秀站在一边帮他打伞。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克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香秀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在续命。
“慢点,没人和你抢。”香秀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够吗?锅里还有。”
男孩停下动作,抬头看她。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香秀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谢谢。”他说。
香秀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怎么弄成这样?”
男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触及了某个痛处。
他低头继续吃豆腐脑,含混地说:“叶……叶斯林。”
“叶斯林?”香秀皱眉,“这名字怪好听的,不像咱们屯子里的,你是城里人?”
叶斯林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吃着碗里最后一点食物。
香秀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在雨中微微颤动着。
雨势稍缓,但天已经擦黑了。
香秀看着浑身湿透的男孩,咬了咬嘴唇:“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叶斯林终于吃完了,他把碗递还给香秀,摇了摇头。
香秀心里挣扎着。
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屋?屯子里的人知道了,怕是要说闲话说到明年。
可不让他进来,这暴雨天的,他身上还有伤……
“进来吧。”最终,香秀说,“先把衣服烤干,我给你找点药。”
叶斯林明显怔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试图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香秀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触手是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香秀惊呼,“快进来!”
叶斯林的身体比想象中沉重,香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他弄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灶台里的火还没完全熄灭,散发着橘红的光。
香秀让叶斯林坐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她爹留下的旧衣服。
“把湿衣服换了,”她把衣服塞给叶斯林,“我去烧水。”
背过身去时,香秀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叶斯林压抑的痛哼。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叶斯林的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红肿着,最可怕的是右肩胛处的一道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已经发白。
“天爷啊!”香秀捂住嘴,“你这是……怎么弄的?”
叶斯林迅速把干衣服套上,动作之快像是羞于展示那些伤痕。
“没事。”他低声说。
香秀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
她麻利地生火烧水,又从里屋找出一个小药箱。
那是她爹留下的,里面有些简单的伤药。
“把衣服脱了,”她命令道,“伤口不处理会烂掉的。”
叶斯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脱下了上衣。
他的身体显得瘦削,肋骨根根分明,但肌肉线条流畅,显然曾经很健壮。
那些伤痕在火光下呈现出狰狞的紫红色,像一张扭曲的网罩在他身上。
香秀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
叶斯林全程一声不吭,只有肌肉的轻微抽搐暴露了他的疼痛。
“忍着点,”香秀轻声说,“这药粉会有点疼。”
当药粉撒在伤口上时,叶斯林猛地绷直了背,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她忍不住问。
叶斯林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不记得了。”他说。
香秀知道他在撒谎,但没再追问。
她动作轻柔地包扎好最严重的几处伤口,然后起身去灶台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
“再吃点吧,”她把粥和一小碟咸菜放在叶斯林面前,“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填饱肚子。”
叶斯林接过碗,这次他的动作稳多了。
他小口喝着粥,时不时抬头看香秀一眼,眼神复杂。
香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
屋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灶火偶尔的噼啪声。
在这种诡异的宁静中,香秀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她让一个完全陌生的、满身伤痕的男人进了家门,甚至还给他处理伤口、提供食物。
这要是让屯子里的人知道……
“你放心,”叶斯林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天一亮我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香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黑色,而是清澈而深邃的。
不知怎么,香秀相信他的话。
“不急,”她说,“等你伤好点再说。”
叶斯林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低下头,继续喝粥,但香秀看出他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你从哪儿来的?”待他吃完后,香秀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叶斯林坐在灶台旁的小板凳上,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他摇摇头:“记不清了。”
“那你这身伤……”香秀指了指他胳膊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
叶斯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眉头微蹙:“可能是摔的。”
香秀把碗摞在一起,“要不明天我带你去找警察?他们能帮你找家人。”
“不行!”叶斯林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提高,把香秀吓了一跳。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可能处在很危险的境地。”
香秀收碗的手停了下来。
她仔细打量着他,虽然满身伤痕,但言谈举止间透着股说不出的气质,不像地痞流氓。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即使在说谎时也没有市井之徒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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