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进站的时候,林香秀的背已经僵硬的不行。
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让她浑身酸痛。
窗外是全然陌生的景象,比上海更浓烈的阳光,更高大的树木,还有月台上人们听不懂的粤语吆喝声。
“广州站到了!所有乘客请下车!”列车员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喊道。
香秀深吸一口气,拎起箱子随着人流挪向车门。
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让她出了一身薄汗。
六月的广州比上海闷热得多。
月台上人头攒动,接站的人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
香秀茫然四顾,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一块黑底金字的木牌,上面工整地写着“林香秀”三个大字。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会知道她今天到广州?难道是张铎通知了……
举牌的人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那是个穿白色短褂的年轻男子,皮肤微黑,眉眼与张铎有七分相似,却少了那份玩世不恭,多了几分沉稳锐利。
他目光扫过香秀的脸,微微颔首,径直朝她走来。
“林小姐?”他的声音比张铎低沉,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和,“我是张锐,家兄让我来接您。”
香秀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没想到张铎会让弟弟亲自来接,更没想到这位张家二少爷会如此……不同。
张铎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站姿笔挺,眼神清明,白色短褂一尘不染,连袖口的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
“张,张少爷好。”她结结巴巴地问候,下意识要行礼。
张锐轻轻抬手制止:“不必客气,路上辛苦了。”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藤箱,“车在外面,我们先去住处。”
香秀跟在他身后,穿过嘈杂的站台。
张锐走路很快却不急躁,不时回头确认她跟上了。
车站外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比上海的轿车略小,却同样气派。
司机见他们出来,立刻打开车门。
香秀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坐进去。
皮座椅被晒得发烫,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
“家兄说你擅长做豆腐脑?”车子启动后,张锐突然问道。
香秀点点头:“在老家和云水镇都靠这个谋生。”
“广州人叫豆花,是早茶必备,”张锐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这是锐丰茶楼的点心单子,你先看看。”
香秀翻开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几十种点心的名字和价格,许多字她都不认识。
翻到最后一页,才看到“甜品”一栏,其中就有“豆花”。
“我……我不认识的字有很多。”她红着脸承认。
张锐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没关系,可以学,锐丰有专门的师傅教伙计认菜单。”
他顿了顿,“家兄说你想重新开始,广州是个好地方,这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在乎你的过去。”
车子驶过珠江大桥,江面上船只如梭,远处西洋建筑与中式骑楼交错林立,比上海更多了几分异国风情。
香秀趴在窗边,看得目不暇接。
“那是什么?”她指着江边一栋红色圆顶的建筑问。
“海关大楼,”张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英国人建的,前面那片是沙面岛,全是洋行和领事馆。”
香秀“哦”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幼稚,赶紧闭上嘴。
但张锐似乎并不介意,又指了几处地标给她讲解,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香秀紧绷的神经暂时放松了下来。
车子开了很久,最后停在一栋西式公寓楼前。
楼不高,只有四层,但外墙贴着米色瓷砖,每个阳台都摆着鲜花,看起来颇为雅致。
“这是公司的职员宿舍,三楼有一套空着。”
张锐领她上楼,“你先住下,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钥匙转动,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家具一应俱全,甚至窗台上还摆着一盆盛放的栀子花,清香扑鼻。
香秀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这房子比她想象的好太多。
拼花地板,真皮沙发,玻璃茶几,还有一台留声机!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只是暂住。”张锐把钥匙放在茶几上,“等你领了薪水,可以自己找住处。”
他指了指几个房门,“卧室、厨房、浴室,水电都已开通,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
香秀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手指轻轻抚过沙发扶手。
这么漂亮的房子……
“张少爷,我……”她转身想道谢,却发现张锐已经退到了门口。
“六点有人送晚饭来,”他说,“明天早上八点,司机会来接你去茶楼。”
顿了顿,又补充道,“广州天热,记得多喝水。”
门轻轻关上了,留下香秀一人站在陌生的客厅中央。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光影。
她慢慢走到窗前,站在阳台上,湿润的风带着花香扑面而来。
远处,珠江波光粼粼,船只鸣笛声隐约可闻。
这就是广州。
一个没有叶斯林,没有过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香秀换上洗干净的蓝布旗袍,将头发仔细盘好。
黑色轿车准时出现在楼下,但车里没有张锐,只有一个年轻司机。
“林小姐早!”司机用蹩脚的官话说,“张经理让我送您去茶楼。”
茶楼位于繁华的上下九路,三层高的中式建筑,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伙计们端着蒸笼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
香秀被带到二楼一间小办公室,张锐正在和一位老师傅说话。
见她进来,老师傅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点点头出去了。
“昨晚休息得好吗?”张锐问,语气依然平淡,却让香秀莫名安心。
“很好,谢谢张少爷。”
“在这里叫我张经理就好。”他指了指桌上的几套制服,“选一套合身的换上,然后去找刚才那位陈师傅,他会教你基本的工作。”
香秀选了套藏青色的斜襟上衣和黑色长裤,换好后被带到一楼后厨。
陈师傅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好在有年轻伙计帮忙翻译。
“豆花要嫩而不散,糖水要清甜不腻……”陈师傅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虽然态度严厉,但教得很耐心。
香秀学得很快,不到中午就能独立完成所有步骤。
广州的豆花做法与北方略有不同,更注重糖水的调配和配料的丰富。
她偷偷尝了一口自己做的成品,甜而不腻,滑嫩爽口,竟比在东北和云水镇做的还要好。
“林小姐学得真快!”帮忙翻译的伙计阿华赞叹道,“陈师傅很少第一天就让人碰灶台的。”
香秀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家做惯了。”
下午,她被安排在前台帮忙点单。
虽然听不懂粤语,但菜单上有编号,客人指哪个她就记哪个。
忙碌中,她偶尔抬头,会看见张锐在二楼栏杆处观察茶楼运营,目光扫过她时,总是微微点头示意。
打烊时已是晚上九点。
香秀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却异常充实。
阿华告诉她,锐丰是广州有名的老字号,能来这里工作是福气。
“张经理人特别好,从不克扣工钱,过年过节还有红包。”
阿华神秘兮兮地说,“好多姑娘都想进锐丰,就为多看他几眼呢!”
香秀笑了笑没接话。
在她看来,张锐虽然年轻英俊,但太过严肃冷峻,姑娘们真的会喜欢他这种类型的?
走出酒楼,黑色轿车依然等在门口,这次张锐也在车里。
“第一天感觉如何?”他问,跟着递给她一个纸包。
香秀打开一看,是几本识字课本和一本《广州方言速成》。
“谢谢张经理。”她轻声道谢,手指抚过崭新的书页。
“锐丰有夜校,每周三、五晚上开课,阿华会带你去,”张锐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工资每月十五号发,基本薪水加提成。”
香秀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张经理,房租……”
“从工资里扣,”张锐打断她,“包括三餐和制服清洗费。”
这安排合情合理,香秀松了口气。
她最怕欠人情,尤其是男人的。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下,张锐却没有立即让她下车。
“林小姐,”他突然正色道,“家兄说你是从上海叶家出来的,在广州,没人会打听你的过去,但你自己也要放下。”
香秀心头轻轻颤动,手指捏住衣角,狠狠抓了下。
“锐丰是个新开始,”张锐的声音难得柔和了些,“广州也是个新开始。”
路灯透过车窗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香秀突然发现,张锐眼神其实很温柔。
“谢谢。”她真诚地说,“我会好好干的。”
上楼后,香秀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灯火出神。
两年前在东北雪地里捡到叶斯林时,她没想到人生会有如此转折,一个月前在上海的豪宅里,她更没想到会流落广州,在茶楼打工谋生。
但此刻,摸着口袋里刚领到的员工证,闻着身上沾染的豆花香,她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里没人知道她是叶斯林的外室,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没人会嬉笑着喊她叶太太。
她只是林香秀,锐丰茶楼新来的豆花师傅。
晚上洗过澡,她坐在书桌前,翻开识字课本的第一页,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都是新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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