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去叔叔家的路上,王瞬之得知了莺儿的名字。
“姜莺儿,哪个莺?”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莺儿掀起帷帽的一角,试探这个会用刀的男子是否读过诗经。
“君子乐胥,万邦之屏。”王瞬之接上了下半句,对上了莺儿好奇的眼睛,“怎么?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
准确来说是四岁启蒙,整整十年。
莺儿很快就对王瞬之本人失去兴趣,因为京城太大、太繁华了。十六年来从未离开大院的女孩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吹糖人,你转到哪个就吹哪个。要吗?”
“不要。”
“这些小人是什么做的?”
“泥捏的,这家可以照你的样子捏。买一个吗?”
“不要。”
“你的叔叔婶婶真的会一直收留我吗?”
“他们喜欢你就会的。”
“这么多书放在这做什么?”
“这是卖书的书摊,花钱就可以买回家。”
“那买回去了之后别人岂不是读不到了!”莺儿看不起这样自私的行为。
王瞬之不解道:“别人还可以再买一本读,这些又不是孤本。”
莺儿迷惑了,“我父亲说我家的书都是只有一本的,在我家别人就都读不到了。”
“别逛书摊了,转过头看看后面那个医院!”
莺儿没听见她的恳求,乔识盈只好直接吼出声,才让她扭头看向那栋赫然写着“医院”的建筑。
乔识盈通过莺儿的眼睛看了很久才确定这不是幻觉——写着医院的牌匾上居然画着红十字。
红底白字,标准得像刚从现代世界复制粘贴过来。
·
乔识盈的唯物史观受到了巨大冲击,以至于在与王瞬之的婶婶相见时她还在神游天外。
“婶子不忙做饭,我出去买两道菜。”王瞬之找了个借口就直奔平昌坊找手下白津,他看了眼日头,知道自己得紧跑两步才赶得上闭市鼓了。
莺儿堂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跟王瞬之的婶婶许氏大眼瞪小眼。
许氏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深蓝半臂有些褪色却仍被浆洗得很硬。她一点也不风流,却处处是风情,在低眉抬眼间,从前的傲气和自尊尽数敛于一抹了然与节制。
“请坐。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一定累了。家里现在没有茶叶,只有白水,希望你不嫌弃。”
“不累不累,不嫌弃。”
“内侄是个粗人,不太懂礼数,一路上让姑娘吃苦了。我替他道个不是,姑娘别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莺儿这辈子只和两个女性长辈相处过。母亲温柔随和,奶奶慈爱包容,她从没有与这样一板一眼的女人打过交道,于是在心里疯狂求救。
“姐姐,我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你别急,她应该比你更急……”,乔识盈对古代主母的社交能力相当有信心。
许氏继续找话题:“就说内侄照顾不周,这衣服必定是他应付买的。我柜子里还有几件颜色尚可的衣裙,肯定比这个合身,你若不嫌弃我去取来。”
“夫人,”莺儿豁然站起阻止,“夫人好意,莺儿本不该拒。可我正在服丧,按礼是不该登门的。还请夫人原谅,我实不敢穿夫人的衣服。”
“是我失礼冒犯了。”许氏行礼赔罪,身形落进莺儿眼里便彻底让她相信小黑所说的“宰相之女”
“不敢,”莺儿也还礼,“夫人收留我是大恩,我怎好受夫人的礼。”
“言重了,不过是亲友间照应一时。”许氏缓缓坐下,“既然令尊是瞬之长辈,如今他病重,你身体不好,又无亲眷教养,我们就应该尽绵薄之力。不过多一双筷子而已。”
莺儿抠抠手指,心说不好——她很能吃的。
·
地下拳场斗金堂里,白津打得正酣,几拳下去就分了胜负。他兴致上来了,还要再战,台下又是一阵叫好,纷纷开始下注。此时,跟他的小弟却走过来贴在他耳边说:“你恩人还在等你呢。”
“不玩了。”他大手一挥,转转脖子就往外走,留下一群人从下注盘子里往回捞钱。
没人敢拦他——白津要走,从来没人敢留。
他汗淋淋的,一出后门就看见了王瞬之。
“有些日子没见恩公了,找我有事?”
“怎么当了管事的还自己上台打?万一出了事你让小崔怎么办?”王瞬之顺手递上自己刚从街角买的果子。
“他哪管得了我?”白津啃了一口果子,笑是笑着,却没正经看他,“说吧,什么事?”
“去岁我让你留意的娄家进京,你打听到他家的情况了吗?”
“哦,他家啊,在崇远坊……”白津挠挠脑袋,“他家儿子去怀明书院读书去了,老爹在朝廷做官,天天去衙门。女儿嘛……不清楚,不过他家夫人倒是出门很勤快。”
“好我知道了,”王瞬之拍拍白津粗到让他也生畏的胳膊,“照顾好自己,别让我白白把你捞出来。”
“得嘞。”白津微微一拱手,重新回到了拳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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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拳场外等了一会白津,王瞬之知道自己一定赶不上闭市鼓了,于是他便先去了东市市署,等叔叔王上砚下班一起回家。
东西市的职官与巡夜的军人、不良人是为数不多可以不遵守宵禁的人。
“半个多月没见,怎么脸色都不好了?”王上砚一见侄子在市署门口坐着就知道他又没掐好时间,连忙收拾文书下班回家。
“我身体好着呢。”王瞬之接过叔叔手里的东西,“今儿下午刚到,把人放家里就过来了。”
“怎么又突然把人往家里带?”王上砚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你婶婶没起疑心吧,本家什么时候来接人?”
“婶子没多想。”王瞬之摸摸鼻子,“王阔没给我说日子,叫人先在咱家住着。”
“好,好……”,四十出头的王上砚捋着胡子掐指一算,问道:“经费给了多少,我叫你婶婶也有个打算。”
“叔叔你操这个心做什么,”王瞬之悬着的心放下了,忍不住笑,“缺的我来补,还能少你和婶子的不成?”
“那可不行!咱们是一家人。”王上砚听不得侄子分这么细,“你成家立业不要钱的?”
嘴比脑子快,王上砚自知失言——王瞬之的婚姻由本家的太爷决定,只是这些年没人提起。
“行,我等着叔叔帮我置办聘礼。”王瞬之顺顺当当地接起他的话,之后聊起京城的新闻,什么公主府改建,西域流民乞讨,边军梁家奏凯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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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将落未落,王瞬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堂屋灯火通明,莺儿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一角,委屈巴巴的。
他刚想笑就暗叫不好——忘了买菜了!
“夫人知道公子有事忙,转头就让奴婢去买了菜回来。”女仆端来洗手水时如是说。
他转头看见还呆呆杵在那的莺儿,凑过去小声问她:“你怎么不帮把手?”
“我要帮的,夫人不让!”莺儿顿感冤枉,“刚才夫人还让我坐西席,吓死我了。”
在许氏的开场词后,沉默中,这顿饭很快就过去了。倒不是因为外客来了尴尬或是主人家不会招待,实则是因为许氏有意匹配她所认为的莺儿的教养环境,搬出了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
王上砚和王瞬之已经习惯了许氏偶尔的“追忆往昔”,早就有配合的默契,丝毫不慌。
乔识盈则在这沉默中越来越焦急,她突然发现这屋子里的人没一个知道莺儿有夜盲。想起昨晚莺儿也没有主动提及,她猜夜盲一定是莺儿不肯示人的隐秘。
这可怎么办呢?
饭毕,许氏与女仆开始收拾,莺儿这次没有主动帮忙,反而屁股像秤砣一样坐在堂屋东边的桌子旁,紧紧挨着身后的灯台。
她的夜盲症开始了。
王上砚吃了补气丹,一拍手,说:“行,去东耳房看看缺什么,要东西给你婶子说。今儿路上累,早点休息。”他作为男主人,不好与年少的女客多相处,认为自己能避则避,早早打发了莺儿为好。
王家的房子不大,一进门面对的是柴房兼女仆住处,右拐进去面对的就是一间主屋并两侧耳房,左手边是厕所与小花园,右手是厨房。
许氏为了安置莺儿,在原是她书房的东耳房收拾出一张床来。从堂屋走过去,就是直线十二步的距离,但是——
堂屋门口仿佛有一层湿漉漉的墨,被人随手泼在夜里。
莺儿腾的站起身来,行了礼,犹豫着走到了门边,扣着门板上的纹路,求救般地朝王瞬之看了一眼,可后者完全没注意到这一望。
在她彷徨之时,许氏走过来稳稳搀住了她,温声软语道:“来,我领你过去,看少什么就和我说。”
原来许氏从厨房出来就瞧见莺儿畏缩的神色和犹豫的脚步,想到她身体孱弱,心下明白两分,就擦了手快步迎上去,好歹不叫她难堪。
“谢谢夫人。”莺儿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她猜想自己如同盲人的样子一定很丑很可笑。
这份无助彷徨从前都是母亲帮她藏起来的。
“没事,我从前有段日子也这样,多吃几天肉就好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明天去买。”
“夫人不必破费了,我一出生便如此,吃什么也不见好的。”莺儿犹豫一番后还是问道,“夫人从前也有夜盲吗?”
“嗯,年轻的时候,嫁人之前。”许氏不肯多说,与莺儿寒暄几句,添了两盏灯就回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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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里,王瞬之看着蹲着给自己擦脚的许氏,很愁怎么开口。一方面是话题确实是老生常谈,另一方面是他至今没能适应媳妇这么伺候他。
成婚七年,痒处却是愈挠愈痒
“夫人今日整备家宴,亦劳神矣,为夫来给你捏捏肩。”
“不累,老爷先睡吧,我去倒水。”许氏轻巧扭身避开,自顾自出了屋门。
她把水倒进小花园后并没有即刻回屋,而是在院里独自站着深吸了几口气。
这是须臾的抽离,刚好够她站在她选定的地点,抬头看一眼星星。
星星还是与她在破家之前做小姐时一模一样,不曾因她的命运而黯淡。
回到屋里,王上砚已经躺下了。许氏脱了外衣,吹了灯,也躺进丈夫的怀里。
“今儿是初五……”王上砚这么念叨着,手慢慢贴上妻子的后腰。
“妾身没忘。”许氏扯开了丈夫的腰带。
又是一番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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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的书房很简朴,一张琴,两柜子书,三幅画,还有书案以及上面的东西,就是所有了。
莺儿因为刚才受过许氏的照拂,不肯窥探她的**,乔识盈好说歹说才终于让莺儿松口同意让她掌控身体看看周围。
“她在观星。”乔识盈只看到镇纸下还未收起的星图便作如是论断,粗略一看,“估计是设备简陋,只能肉眼看金星了。”
“姐姐怎么知道?”莺儿虽然旁学杂收,但是理工方面的书没看过几本。
“我高中的时候也爱捣鼓这个,你看……”乔识盈笑了一下,刚想指着星图给莺儿解释,可她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高中,那真是好久好远的从前了。大约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宇宙。
“莺儿,我想哭一会可以吗。”乔识盈虽然这么说,却等不到莺儿的允准便捂脸哽咽。
她第一次知道大悲之时泪流下来其实是没有感觉的,从眼睛里出来直接就到了颌尖,因为脸上所有血管的舒张了,皮肤的感觉反而没那么灵敏。
莫名的呕吐欲涌上来,堵死了哭声,倒成了她宣泄的掩护。
这些泪混着悲伤和绝望,把她隔离在一个没人能共情的地方。那里没有天与地、过去与未来,混沌和未知把她用恐惧包裹起来。她拼命呼号,上下求索的不是宇宙的真理或生命的意义。
而是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是我来到这个时空?
多元宇宙,因果报应,量子力学,前世不修,平行时空,哪怕是时光机……
为什么呢?
她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她还得——活下去。
而莺儿自有她的一份泪要流。
她想起在母亲病倒前,每晚,都是母亲牵着她的手,自餐室大门向右走八十三步,左拐上十个台阶,直行十六步,再左拐二十七步回到房间。
一步一句,她走过了这些路,也就背过了大学中庸。
一步一和,她走过了这些路,也就与母亲联了这些诗。
十六年。
如今母亲松开了她的手。
不同的悲伤从两个灵魂里流出,汇成一条不息的河,流淌过父母子女,过去未来,混合着所有的可说与不可说,一直流向对方的心。
悲伤,居然是她们在生命与身体之外分享的第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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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沉睡了,吕县却还热闹着。
县尉跟着手下来到两具尸体所在的林中小路。亲自举着火把查验情况,不多时便认定这是强盗内讧。
“三年前我跟着剿逆时见多了这样的亡命之徒,他们略有不顺心就动刀子,不值得大惊小怪。仵作过来,把人拖回去吧。”
仵作本来就因为半夜奔波心烦气躁,直接指挥徒弟拽住尸体的手脚甩上车去完事。这一甩就甩出了一块木牌,正好掉在县尉的脚下。
他捡起来一看,见上书一个大大的“熹”字,立时神色巨变,连忙吩咐人好好保存尸体。同时他把木牌交给亲信,让他明日速去国师府呈上此物,请国师派人调查命案。
“什么事能让国师派亲信过来,还折在我这小小吕县?”县尉心下疑虑顿生,对手下说:“吩咐下去,在附近村庄严查近日形迹可疑者,若有异动,立即上报。”
逐渐进入主线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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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收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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