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她竟然活了下来。”
小鱼儿不可思议道:“她怎么能活下来。”
一辈子老实忠良的刘晓莉,拿着来路不明的钱,咬咬牙狠下心,满怀愧疚地补齐欠费,思思顺利上了手术台。
半个月后,思思康复出院。
这期间,乔默山一直没有回来。
思思在某一天,搁置下她的疑惑,再也没有重复过。
刘晓莉从未放弃寻找留下钱的无名人士,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爷爷。
尽管思思见过那人,记住了他的长相,但他后来一直没有出现过。
出院后,母女俩又在镇上逗留几天,思思很仔细地辨别视野之内的每个人,最终在刘晓莉询问的目光下,撇着嘴摇头。
刘晓莉数了数身上的钱,她们真的不得不回家了。
离开前的那个清早,久违的晴朗。
天气好的令人发指,宛若终于解决掉烦心的累赘,或者某个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总算挂到墙上。
刘晓莉牵着思思,走了很久,到达一座庙宇。
她们跪在蒲团上,佛像肃穆巍峨。
膝盖有些痛,思思跪不住,心不在焉地左看右看。
姆姆娅沐浴在跳跃的尘埃里,尘埃泛着金光。
视线越过姆姆娅挺直的背,滑过她的脖颈,落到脸上,半透明的细绒毛轻轻摇动。
细碎的皱纹敛出复杂的沟壑,思思看不清纵横间蕴藏的深意。
母亲在祷告,她好像充满希望,又好像满怀悲伤。
两种情绪都很浅淡,像蚂蚁在脚踝攀爬。
思思看不懂,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
“她的好日子开始倒计时,大概是从……在佛前走神那刻开始吧。”
回家的路上,刘晓莉一直在左顾右盼,在找什么遗失的东西。
从水泥地面,到土路,到泥巴路,再到野草丛生的山路。
思思也想出份力,漫无目的没有方向的寻找是大海捞针。
思思没见过海,但她知道在山林找寻遗落的米粒是何等难度,她想确认母亲要寻找的东西在哪座山头。
她问完,话音未落,刘晓莉紧紧攥住她的手。
骨骼相互碾压,很痛。
思思扭动两下,没挣脱开。
扬起小脸,正打算叫一声姆姆娅,刘晓莉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匆忙松开手,弯腰揉揉吹吹,比划。
【对不起,没找什么。我们回家。】
兴许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兴许是娘儿俩之间少了条时时牵挂着的纽带,总之思思觉得,那天回家的路,长到没边。
很久之后,乔思朝后知后觉意识到,医院迎人生,亦送人逝。
那场手术让思思的生命得以延续,代价是带走她身体的一部分,连带着孕育那部分身体的人。
存在感向来很低的母女俩,时隔月余回村,竟然前所未有地被举行一场意想不到的“欢迎仪式”。
干着农活的同乡看到她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她们目眦欲裂,肮脏骂了一句,吼道:“你们还有脸回来!”
随即扔下手中的镰刀绝尘而去。
刘晓莉和思思不明所以,她们回到家中,有条不紊地收拾落灰的家具。
谁也不曾想,她们接下来会直面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
同乡一传十,十传百。
那户挡人财路活该天打雷劈的人家,竟然恬不知耻地回来了。
前不久乡亲们才知道,乔默山一家消失良久的真相。
乔家那小丫头片子生了很严重的病,治不起。
村里的二财神,人美心善的葛娇牛牛姐,大手一挥,预支他们好大一笔工钱。
据给他们送钱的,牛姐家扶不上墙的男挂件邹金涛所说,近些日子牛姐生意难做,万万没想到有个大客户迟迟结不了账,手头紧,借给乔默山的钱,实际上有一部分是预备结给诸位父老乡亲的。
是以,乔默山还不上钱,牛姐为人公正从不厚此薄彼,给乡亲们的账没发分,因此也得拖着。
雪上加霜的是,乔默山拿了钱后就杳无音信。
乔默山家人缘差,乡亲们千个万个不乐意众筹借给他们钱。
勒紧裤腰带,让别人过好日子,他们可不干。
更可恨的是,乔家拿钱救命不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恩将仇报,无声无息间跑路了。
上次见到乔默山,众人见邹金涛遥遥跟着他,心中疑惑。
眼下才明了,原来是催债去了。
可惜催债也没用,又叫乔默山给跑了。
“那天我说我急着赶紧给乡亲们把钱结了,总拖着算什么回事!乔默山他!他拍着胸脯保证,三天后一定还钱!”
邹金涛呸了声,忿忿不平地在人群中抱怨,“这都过了几个三天了,钱呢?!人呢?!!”
“我真对不起乡亲们啊!”邹金涛夸张地捂脸干嚎,急着筹钱好些天睡不着觉的眼睛布满血丝,“就不应该借他们家钱!我悔啊!恨啊!我有罪啊!乡亲们啊呜呜呜……”
邹金涛重重拍着大腿,只打雷不下雨。
周围人同样怏怏不乐,心不在焉地安慰着,怨由心生,唾骂白眼狼一家。
三天三天又三天,心越发寒凉,钱怕不是要打水漂了,比血流干了还要可怕。
失望与愤怒攀上顶峰之际,刘晓莉牵着思思,若无其事地打道回府了。
辱骂,淤青。
讨伐,眼泪。
威胁,求饶。
自诩正义,无妄之灾。
刘晓莉头破血流着哀嚎,乔思朝双眼紧闭着哭叫。
她想说好痛,我们没有欠你们任何东西。
她想说好怕,姆姆娅快站起来,抱抱我。
她没法说,她说不出。
邹金涛恍惚地看着这场混乱的闹剧。
因他而起,因谎言而起的“自卫行动”。
他欠了太多赌债,还不上,被债主催促、威胁。
都怪那些人沆瀣一气,骗他刺激他,挖坑等着他跳。
他只是想回本,他没有错。
拆东墙补西墙,偷妻子的钱,次数太多,金额太大。
被发现,挨了打,撒了谎。
他灵光一现想起乔默山,他们一家离开村子很久了,太符合借他钱跑路的设定。
他只是情理之中随便找个保命的理由,谁让乔默山正好赶上,算他倒霉,邹金涛想,他没有错。
葛娇牛或许信了邹金涛情理之下的借口,又或许没信,她骂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一路货色,她一分钱也不可能再往外出。
限邹金涛几天时间,钱还不上,就把他剁了抵债。
乔默山竟然回来了,邹金涛悄悄跟上。
云层又黑又重,是完美的保护色。
邹金涛躲在万物生与死的深山密林,看见乔默山把几两碎银揣进怀里。
暴雨倾盆而下,泥泞困住脚步。
他的谎言不能被戳破。
碎银跑到了邹金涛口袋里。
男人和自行车坠下高崖。
山林生养万物,慷慨地包容每一条生命的逝去。
邹金涛腿又软又抖,跌在泥泞里。
他摸摸怀里能卖掉填补一些窟窿的首饰,凉得惊心。
抹一把脸,掌心混着不同的液体,邹金涛不知道,稀释血液的是雨,还是眼泪。
谁让乔默山回来得不是时候,他的命又不金贵,邹金涛想,他肩负的可是近百户人家的生计,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吗?
邹金涛开始动摇。
恍惚地看着喧闹的人群,大地是口巨大的地锅,晚霞是火,愤怒的直立生物以身体为锅铲,翻滚告饶的土豆块。
邹金涛大脑空白,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是个旁观者,从被簇拥着来,到被安置在远离人群的木桩子上坐下,再到面无表情地观看电视机里才会出现的,和讨打恶棍如出一辙的默剧。
他骗了很多人,用拙劣的演技和拿捏经济命脉的借口,将自己从施暴者的行列中摘出。
邹金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颤巍巍站起,走进这幕剧情。
嘴蠕动两下,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群众演员一齐停下,注视他,嘴巴同样动了动,很不甘心的样子。
最终他们停手,退场,缓缓走到他身后,然后离开。
绵软的土豆块瘫在地上抽搐,不再徒劳地呜咽,死死瞪着眼,瞳仁映着天边烫金色的晚霞。
土豆块身上掉下来的小土豆完全呆了,不再扯着嗓子尖叫。
斑驳的血迹流淌在姆姆娅被光染得金黄的皮肤上,像劣质的番茄蛋花汤,思思忽然好想呕吐。
邹金涛穿过了第四堵墙,不再是旁观者,他是局中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
他是个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是受人朝拜的救世主。
看啊,他一声令下,众人停止讨伐。
看啊,他一声令下,土豆得到拯救。
邹金涛忘记了自己被情妇坑骗人财两空,忘记了被赌场老板拿刀指着胯部吓到失禁,忘记了被野蛮老婆警告追打……
邹金涛忘记了失败人生里的一切不堪。
在绿浪席卷的山村,他是首富。
在家丑无法外扬的庇护下,他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国王。
他不再动摇,他坚定不移。
他没有错……
对!他没有错。
思思痴痴地看着邹金涛在笑,那笑声让她恐惧。
眼前的光斑放大,飞舞,视线由竖直倾斜,眨眼间变成水平。
乌鸦呕哑嘲哳嘶哑地叫着,晚霞美得不可方物。
思思合上眼皮,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夕阳。
像焚尸炉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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