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延是在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抵达了建安清溪码头,微雨初歇,青灰色的天空堆积着染了淡墨的云,在清溪上投下一片片雾蓝色的阴影。
前两日,父亲苏述带他去拜访致仕后返回齐州老家定居的江南大儒颜卿。
那可是孔子高徒,复圣颜回的后人啊!
颜卿清正高洁,名重一时,虽官职不高,可毕竟是复圣后人,书香门第。苏述就是看上了颜卿干净的家世,过人的名声。
苏延也快二十了,苏述听闻颜卿有个小女儿年方二八,尚未出嫁后,就有意为苏延聘娶颜家小女为妻。
兰陵苏氏家世显赫,山东颜氏书香世家,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啊!
起初苏延也不知道父亲的打算,只当是去拜访一位声望显赫的大名士,就随着父亲一起去了颜家。
刚开始还不过是说些客套的家长里短,可说着说着苏延就觉得话题有些不太对,老往他和颜卿女儿身上扯。
话才说了一半,苏延就推脱出去透透气,然后就一去不回了。
离开颜家后,苏延就直奔码头而去,生怕跑慢了父亲会把他抓回去。
苏述本以为苏延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可左等右等,在颜家干坐了几个时辰,也没等回苏延,在一代大儒面前失礼至此,苏述老脸都挂不住了!
颜卿却丝毫不觉有憾,淡然表示,兰陵苏氏门第太高,我家是书香世家,做官都没超过两千石,亦不敢高攀,君家小郎既看不上我家小女,这婚事也莫再勉强了。
苏述脸上分外无光,灰溜溜的从颜家离去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回去后便气急败坏的遣人去寻苏延。
而苏延,早乘船离开齐州前往建安了……
…………
只是没想到,才刚来了建安,就遇上这等事故。
苏延冷冷扫了一眼马背上明艳张扬的肇事少女,巴掌大的鹅蛋脸,还带着婴儿肥的稚嫩,白肤朱唇,黛眉星眸,一身玄色衣衫作男子打扮。
纵是神采飞扬,却也野性难驯。
苏延不动声色收起掌中那薄如蝉翼的银刃,把手背到了身后。幸好那张扬少女勒马及时,不然此刻,她的骏马怕是就要倒在血泊之中了。
“不躲不闪,是条好汉!”长亭挑眉一笑,只是这般从容名士风范,不知是谁家美少年?
少年神情疏朗,风姿清冷,从容不迫地掸着衣衫上马蹄扬起的尘灰,差点撞到人,第一句话竟不是道歉?
“你叫什么名字?改日请你喝酒赔礼。”少女眉眼弯弯。
苏延眉峰微蹙,这女子纵是貌美,可也奇葩,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当街问陌生男子名字,跟求婚有什么区别?!不怕被人耻笑吗?他数年不回,倒不知建安风气已经如此开放了?
“交浅何必言深,姑娘请。”苏延神色淡然,侧身让开路,他还不想被莫名其妙的女子坏了名声。
“哈哈哈。”长亭仰头一笑,有趣,也没再多看那英俊少年一眼,自顾自驱马离去了。
肇事少女走后,周围的小贩间才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这长大姑娘还是这么不长眼,大清早的骑马在街上乱窜。”
苏延看着少女已绝尘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摊子坐下,要了一碗豆浆,坐在路边从容不迫地喝着。
听老板还在骂骂咧咧不断,不由问老板道:“那个人是谁?”好像很有名?
“建安第三绝啊!”
第三绝?苏延不解道:“什么是三绝?”
“这你都不知道?”老板吃惊的打量了他一番,“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建安人啊!建安人怎么会不知道建安三绝!”
苏延摇摇头,“我很久不回来了。”
“那难怪了。”老板细细数着,“这一绝,是兰陵苏氏,贵绝!二绝,是苏二公子,艳绝!这三绝嘛,就是整天跟苏二公子混在一起的长大姑娘,下绝!”
贵绝、艳绝,苏延不由一笑,没想到他这小堂弟在建安已经如此有名了,不过这下绝,又是怎么个说法?
“那长大姑娘虽然长得如花似玉,可却生性下流不检点,还强行非礼过苏二公子,建安城的姑娘个个对她恨之入骨,男人个个对她避之不及。”
强行非礼苏湛?苏延愕然,虽说苏湛会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可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女子强迫非礼。
另一张桌子坐的几个客人,听到老板说起三绝,就开口笑道:“老板,再给我们说段建安三绝的书呗。”
老板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摆摆手笑道:“说不得说不得,司徒府禁了所有三绝的话本,现在建安不许说三绝了。”
“为何不让说呢?”苏延礼貌笑问。
能让司徒府出面干涉,看来苏湛这些年在建安着实胡闹的不像话。
老板挠着头嘿嘿一笑,“听说是司徒夫人,偶然从府上下人那里看到了以三绝为原型的话本《建安春色》,大发雷霆,司徒惧内,立马就下令全城封禁了,还把作者抓起来关了几天。”
司徒惧内不假,可孟夫人是很和善可亲的一个人呐!苏延暗想,摇摇头道:“那一定是话本写的着实不像样子,才惹怒了司徒夫人。”
“非也。”那老板道:“那话本说长大姑娘对苏二公子一往情深,非君不可!文笔动人,缠绵悱恻,是话本界不可多得的绝佳艳.情.小说!”
苏延被豆浆呛的咳了几声,一往情深?非君不可?还是艳.情.小说?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孟夫人看到这出话本时候的脸色。
世家贵族最重名声,何况苏湛是个未娶亲的小郎,这样被外人编排,还被家里下人当成谈资笑柄,换哪个父母看到了,都不会高兴。
那老板凑近苏延,神秘兮兮道:“这话本封禁后,作者也就此封笔了,不过我这里还有几套《建安春色》的绝版孤本,客官有没有兴趣?”
苏延干笑几声,原来是给他推销书的,随手往桌上放了几个钱,道:“不必了。”
“欸,好嘞,客官慢走。”
…………
建安城有四大名坊。
城南的南坊,以戏闻名,各类话本轮番上演。城北的北肆,以食闻名,各地佳肴不时供应。城东的东阁,以艺闻名,各种杂技眼花缭乱。城西的西巷,以女闻名,各色佳人目不暇接。
长亭和苏湛都是资深话本爱好者,所以去的最多的就是南坊。南坊老板知道二人来头,从没敢在南坊演过以二人为原型的话本。
所以二人迄今不知自己也被编排到了话本里。
南坊,一个小二接过长亭的马,另一个引着她往二楼包厢去,苏湛已经到了,还点了一堆子餐点在悠闲的吃着,看到长亭后就激动地打招呼道:“长小亭,这边!”
长亭看着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少年,翻了个白眼,马鞭随手一扔,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
苏湛把早点都推到她面前,殷勤道:“怎么这个点儿才来?饭都快凉了,亏我还特地给你点了一堆子菜过节气。”
“路上差点骑马撞到人,吓了我一声冷汗。”要是撞到人闯了祸,被人揪回家给老头儿告状,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什么?绝影没事吧?”苏湛吃惊道,绝影是长亭小马的名字,是长亭舅舅从平州关外给她寻的宝驹,苏湛眼馋的不行。
长亭扫了一眼饭菜,豆豉排骨、黄金糕、金丝百合粥,都是她爱吃的。
“马能有什么事,我是怕吓坏人家美少年。”长亭拿起一块黄金糕咬了一口,赞叹道:“长得好俊的公子呢!”
苏湛翻个白眼,道:“再俊能有我好看?”艳绝之称,岂是浪得虚名!
苏湛小时候,是真的漂亮好看的像天上的仙童一般,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抱抱捏捏他的脸。
长亭因为比他大几天,就自诩师姐,对他处处照顾,当亲弟弟一样疼爱。
久而久之,大概实在是太熟了,长亭觉得他越长越残,甚至有些面目可憎,不复幼时的可爱模样,彼此开始相看两厌。
长亭看着他那浪荡散漫的模样,又想起刚刚那卓荦简秀的少年,气质真是一在平地一在天!呵呵冷笑,把手伸向苏湛道:“名单。”
苏湛心虚的从怀里掏出几封名笺,低着头,双手恭恭敬敬捧到了长亭面前。
长亭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这一眼,就气的一口金丝糕都喷了出来。
劈头盖脸地骂了苏湛一顿,“苏湛你个混蛋,你这找的都什么歪瓜裂枣?这个,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官!这个,要我去给他续弦?我爹堂堂武平侯,朝廷三品大员,不说高嫁,起码门当户对吧?”
亏她盼了一路,就这?耍她玩儿呢?
苏湛被骂的狗血淋头,委屈巴巴道:“就这还是好不容易从我爹手下的门生故吏里选出来能看的,你也知道想把你嫁出去有多难,建安城,谁敢娶你啊?”
“我不管,姑奶奶名声沦落至此还不都是你害的,我要是被朝廷强行配婚,饶不了你!”长亭气急败坏道。
长亭这“下绝”之名,其实,也有些由来。
事情要回到很多年前,长亭和苏湛是一个师父教的武,平时免不了要切磋一番,一次比武的时候,长亭把苏湛打趴到地上,骑在他身上打,刚巧就被一个暗恋苏湛的女子看到了,那女子骂了一声,下流!
之后,建安城就开始流传长亭强行非礼苏湛的谣言。
苏湛长得好看,又是一副文雅君子的模样,加上兰陵苏氏那样的出身,于是,建安城所有的姑娘,都愿意相信就是一贯好斗彪悍的长亭,强行非礼她们的梦中情郎!
至此,长亭名声毁于一旦,京城世家子弟,对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导致长亭至今都嫁不出去。
后来,苏湛拍胸脯保证一定会把她嫁出去,长亭才暂时放下了过去的恩怨,至于将来要怎样,她一个字都不说。
苏湛安抚道:“没事,负责建安户籍的,是我爹的手下,不会给你强行配婚的。”
长亭冷笑,“那要是有人以此弹劾我爹知法犯法呢?”毕竟她爹可是管着户部的肥差,多少人眼红呢!
苏湛就更自信了,打包票道:“别怕,我大哥是中书侍郎,弹劾奏折一到中书省,就给他扣下。就算扣不下也无所谓,我舅舅是廷尉,一准儿给你爹脱罪。”
长亭嘴角一抽,权臣,权臣啊!不愧是第一世家,兰陵苏氏的底气!
可是……
不对,俩人小时候结伴充游侠,偷了林侍郎家的羊烤了吃,苏湛也说没事的,可俩人被逮住送回家后,长亭被毒打一顿,苏湛也被禁足半个月!
“我才不信你这混蛋,嘴里没一句实话!”
苏湛沮丧地低着头,突然灵机一动,“不如,你考虑一下我们兰陵苏氏如何?”
“什么?”
苏湛开始兴致勃勃地推荐起自家兄弟,“我还有个堂兄,叫苏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是我三叔西平侯的长子,我介绍你俩认识如何?”
苏延?长亭愣了一下,不过苏司徒重文不重武,他家兄弟大概也是看不上她的,何况,她也不想高攀。
“我才不稀罕。”长亭不以为意道。
苏湛哭丧着脸,“长小亭,我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你就饶了我吧。
长亭呵呵一笑,语气不容拒绝道:“回去,再选!”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引用自《礼记·曲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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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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