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无诗收到了小沐的来信,小沐被雨淋湿了大半个肩头,皎好的面容苍白泛着抖。
那张纸条字据交到他手上时,澹无诗还在同冯力和吴辞指挥着众人运泥沙和木头。
“大人........”
澹无诗抬眼想找到递纸条的人,却已经在鱼龙混杂里,找不到刚刚的温存。
不好的预感从来都没有来的这么猛烈,心跳从来都没有加速的这么快过。
马不停蹄,澹无诗奔过来,看见的是罗潇指尖探出去,试着水。她没有打伞,头发散散乱乱的,早就没有了,之前那股少年英气,更像是从井里爬出来的恶鬼。
见到澹无诗来,罗潇莞尔一笑。
“许阑珊呢?”
澹无诗从来都没有这样慌张过。
“许阑珊,谁啊。”
虽说是问句,罗潇这句话却是陈述,没有感情的机器一般。
“啊兰啊。”
罗潇短促而悲伤地笑了笑。
“在这呢。”
说罢,罗潇往波涛的河水里一指,也向下一跃。
澹无诗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顺着本能跳下去,膛混的水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总觉得有人在呼喊他,有人在向他呼救。
“澹无诗……”
这本该是不该听见的。
可冥冥中,他胡乱摸索着,心中愈发焦急,却无可奈何到最后都快要放弃的时候。
肺泡里的气已经压到了极致,如果再不上浮,它会被这河水卷走,再无生还的可能——
可命运恰巧就掐了这一点,就这么一点的时间,就那么一点的存活率。
澹无诗在水里面摸到一具冰凉的身体,什么都来不及思考,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一样,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在确认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许阑珊,因为手掌上是发凉到不能再凉的躯体,就像是个死人,是一个不会再开口说话,也不会再朝他笑的死人。
就那一瞬间,澹无诗浑身上下从脚至头,都像是被冰冻住了,寒意顺着尾椎骨往上攀爬,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许阑珊撑不住了。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水里面的涡圈又急又湍,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氧气,来不及多想,澹无诗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人揽到自己的怀中,后背撞上了巨大的岩石,或许是借了这个岩石的力,肺部几乎所有的气息都顺着嘴唇往对方的唇上渡。
就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样长。
终于,一束水花打出水面。
澹无诗至今都无法想象出,当时他是怎么在水底下抓到许阑珊,就是如何在暗流下爆发出最后一点生命的光芒,将两个人都拖上岸。
泥巴糊了两人满身满脸,澹无诗来不及查看,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到许阑珊的身边,面前的人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许阑珊,你醒醒!”
澹无诗立马把许阑珊的身子放头低脚高状,就着胸口有节奏的按压,用一只手按住其额头,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托起其下巴,使头部后仰,气道打开。然后捏住许阑珊的鼻子,也再不顾及这个姿势是否是亲吻,就着自己那狂跳的心脏往里头吹气。
别睡,我求你……
澹无诗不断祈祷着,眼前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
许阑珊猛地吐出一口水,剧烈咳嗽,架势像是要把肺吐出来,澹无诗瘫软在旁边。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阵马蹄声从远方过来。
“大人!”
吴辞带着一小队军队冲过来,看着面色惨白的两人,不禁倒促一口凉气。
“快救他.......”
这是澹无诗最后能说出来的话了。
吴辞府。
许阑珊睁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影子,屋内温暖而干燥,早已不见那股恐惧的潮湿气味。
一只温暖的大手包住了他的掌心,随即是一滴液体滚落在他手掌。
有些凉,也有些烫。
许阑珊缓缓眨着眼,所有的一切思绪回笼,差点压的他喘不过气。
“许阑珊........我讨厌你。”
澹无诗哭了,眼眶红红的,看上去像是真生气了,但又不敢跟他这太大的脾气,只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然后悄悄的躲在一旁红眼睛。
“你又讨厌我啦........”
许阑珊用的是气音,发现自己不能正常说话,许阑珊只是在心底里暗暗嘲讽了自己两句,想象着自己微微摇头,然后眼睛弯弯,这样总是能迅速哄好澹无诗。
“嗯。喜欢你。”
快到嘴边的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澹无诗咽了咽唾沫。
他真的害怕,他真是害怕再失去一次许阑珊的滋味,但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住的。
“你不是自私自利吗?你不是自己救自己吗?你为何........”
澹无诗知道,罗潇的邀约是个陷阱,陈婳要去跳水是真的,罗潇去劝可能也是真的,可是罗潇要害许阑珊,难道许阑珊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
许阑珊答。
“我看到了,我自己。”
澹无诗出门端粥时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扎在他心里一块一块的生疼。
突然回忆起他被抓住翻进皇宫墙的那一天。
那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朝霞还是很火,澹无诗还是想邀请许阑珊去看。
他守着墙角,守着那一块空缺,守了好久好久。
以往许阑珊不会失约,因为许阑珊说过,他很闲,不像其他皇子那样要上学,要诗歌,要赋武。
但是他会念书,他会偷偷去黄哥的墙角里面偷偷拿来看,他说里面的治国之道很有意思,安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每一代帝王的梦想,是每一代帝王都要守护的东西。
尽管如此,许阑珊还是很闲。
许阑珊不会跟他聊理想,不会跟他聊未来,但是会跟他聊现在,衣食都得担忧的现在,就像互相的精神慰藉,一日碰不到就勾得人心痒,就疼得人发颤。
澹无诗疼得发颤,心里头钝钝的,有刀子在磨。
他好像隐约听见许阑珊在喊他,在这堵墙的另一头,在高高的皇宫里,在金碧辉煌的压抑中。
许阑珊在喊他。
不会听错,不会是幻觉。
只是太想念了。
澹无诗越过了那堵高墙,其实那墙不高,里面的红杏枝头,甚至能探出外面来,只不过外面的枝头是一番春色,而里面的却是枯枝败叶,像是没有人打理过的残草。
光景就是这样,白白浪费。
澹无诗看着那枯枝,一刻也不敢多留,他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飞快的,就找到在水里已经吐不出泡泡的许阑珊。
他也记不清他又是怎么在侍女的尖叫里冲下去,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哪来那么大的毅力,把人一整个抱上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拖着一个人往上走,再往上走。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救他。
澹无诗来不及思考。
明明面对别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哪怕有一个人现在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救救自己,他可能连怜悯的目光都不会投下去,甚至助纣为虐,再插一次刀,让他死的快些。
只有许阑珊,只有他是个那个例外。看到他之后,好像就此连心脏也不会跳动了,整个人都变得无迹可寻。
侍卫来了,那个粉色衣服的侍女尖叫着喊:“抓住他!抓住他!有人要害小殿下!”
他就这么看着那群侍卫真刀真枪的逼近他,他当时那样弱小,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哪怕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戾气,但小孩子的戾气对于一排的煞气的剑刃来说还是太过单薄。
他被拖出去,打得遍体鳞伤。
可是他一声也没有哼。
眼神几乎呆滞的,像木偶人。
许阑珊后面生了好久的病,迷迷糊糊念的都是澹无诗和岚妃。
他始终忘不了他的皇哥。那充满恶意又侵略的眼神,好像在贬低一个垃圾。
“我明明没有想跟他争皇储,为什么呢?”
许阑珊的眼睛里尽是茫然,持续的高热使他模糊不清,甚至对时间的流逝也丝毫不知。
岚妃抱着他,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背,说,“阑珊,不争是对的,别与他们争,这天下没什么好要的,不过是个破烂玩意。”
既然是破烂玩意,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想要,总是有那么多人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一步又一步的往上,无论如何都要争个高下。
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连水都碰不了一口,粘到就会疯狂的呕吐,胃里面都像是翻江倒海,在抽搐着。
与此同时。
一个破烂的酒楼,澹无诗一位遍体鳞伤生出来的口子发炎了又烂,烂的又发炎,卢登丝毫不怜惜,只是一天到晚一壶酒,又一壶酒的灌着,时不时把盐和酒撒在澹无诗的伤口上,看着那一片疤溃烂。
巴掌同时落下,清脆的让人不忍直视。
许阑珊烧的实在是太含糊了,有人甩了他一巴掌,把他的脸扇偏过去,刀在他背后划着,撒上了盐。
“皇哥。”
被控制的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浑身上下上被毒蛇缠住了,身体一点也不能动,一刻也不敢放松。
哪怕高热已经让他面目全非。
许阑珊疯狂的想逃离,却被按住了肩胛骨。
“不争不抢,记住了吗?”
许褚拿着刀在他的脊椎骨上刻。
一字一句刻在他的骨头上,像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记,永远也抹不掉的咒语。
许阑珊好想告诉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要抢他这个皇位。
与此同时,酒楼。
“要争要抢,钱都是抢来的,再没有钱,老子杀了你。”
卢登同样饱含恶意的声音威胁着澹无诗,刀尖在他身上起舞,鞭子一点没差,全落在疤痕累累的他身上。
澹无诗虚弱的笑着,显得听话又乖顺,他说,
“好啊。”
他是笑着的,眼里的恶鬼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了大病初愈的许阑珊,许阑珊在和他笑,但是唯一善意的人,唯一待他像个人的人。
“我们去吃糕点吧,桂花糕,很好吃。”
澹无诗听见许阑珊这样说,可是他漫长的少年时期,却一口都没有吃到过。
因为许阑珊也没有。
桂花糕是甜的,许阑珊想让澹无诗的生活变得甜一点,至少不用再经受那些非人的苦难。
澹无诗不懂朝堂,但是他懂许阑珊。
每人有每人不同的苦难,不是所有人的苦难都相同,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对方的苦难。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锁,把其困在里面的,是自己,是别人,是整个大环境,是整个世界。
可是澹无诗的世界里,只有许阑珊一个。
不知不觉间,澹无诗已经走到了江南的桂花糕铺前。
“掌柜的。”
“诶诶,客官要点什么?”
掌柜的双手合十,最近坝上不用担心,生意也变得好起来。
“一袋桂花糕,热的。”
“好嘞。”
一袋子热乎的桂花糕,沉甸甸的在他手里,温热顺着指尖传达到四肢。
澹无诗捏着袋子的手紧了紧,迅速回了吴辞府上。
许阑珊因为体力不支,又沉沉睡过去,身上的泥污早就被洗掉了,看起来清晰而干净。
“阑珊。”
澹无诗在许阑珊旁边轻声。
“我们有桂花糕吃了,这次我们一起吃,可好?”
不知是不是澹无诗的错觉,许阑珊的嘴角,无意识的掠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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