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这是一个分外寂寥的秋天,唐家的宅子虽说是暂时保住了,但是绝大数金银珠宝之类的财物都上交到国库了。
除了梨花阁正对着的落花池中有一座玉质的貔貅雕像,据说是唐老爷子当年花了一大笔钱从西南天坑边购入,再添一笔重金运回江南,后请宫中的御用工匠打造的。
而宫里负责抄家的掌事公公嫌其晦气,负责搬运东西的小太监们下了水,拖了一半,他又说不要了,那貔貅从此只露个头在水面之上。
在这个并不美好的清晨,宫里的人粗鲁地拖动着一箱一箱的金银财宝。唐栀在府中较为偏僻的梨花阁中正会见周公时,并未被这些声响扰了清梦。但不久后,一道重重的开门声传来,他如惊弓之鸟般猛然从床上坐起——
“唐栀,家里没钱了,你得出去赚钱了。”
他抬起头,迷迷朦朦地睁开双眼,原来是唐璨,他同父异母的五哥,也是他唯一的哥哥。
当他意识到唐璨讲了什么的时候,也算是彻底清醒了。
“赚钱?我?”
唐璨将门外摆着的一大沓书搬到梨花阁内——此情此景,唐栀不禁在心里感慨道:
看来,府中连下人都全部遣散了,连他这习惯了人伺候的五哥居然自己搬起了书来,真真是家道中落了。
唐璨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这是我当年科举时准备的文献,上面还有我自己做的一些批注,你在这几个月内看完,我马上送你乡试去。”
唐栀瞪大了他的那对眼尾略微上翘的桃花眼,无助的眼神中有十分的诧异:
“我,这几个月内看完,去乡试?
“五哥,你是不是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看法了,我可是唐府里人尽皆知的烂泥扶不上墙的唐小公子啊!”
“我一个在翰林院编书的八品芝麻官,你可别指望我那点俸禄还能养活你,更别提还要办你和林家那小姐的婚事。”
唐栀大梦初醒般看看天看看地,只看到前途一片迷茫。
他重重叹了口气:“好。”
当即又像反应过来什么般攥紧了拳头,紧张地问道,“林家没来退亲吗?”
“圣上有旨,林家不得退婚。”唐璨无奈地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下旨抄了我们的家,为什么还对唐氏族人如此宽容?”
唐璨摇了摇头: “这些事,我们不必,也没资格过问。”他那对深邃中更显憔悴的双眼看向他这不成器的弟弟,“你只管顾好自己的事就好。”
他看着眼前那沓书,暂时顾不得眼前的自身难保,只暗自思忖良久,继而默默下了决心:
“那就和自己赌一把吧。”
*
此刻的林府内。
厅内满是哭天喊地的声音。
“老爷啊,你这样做,不就是把我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吗——”一位打扮精致,身姿纤细的妇人跪在林大人跟前哭喊道。林大人在圣上登基前便一直鼎力相助,顺理成章地成了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
林大人气愤地重重拍了下桌子,哭喊的声音总算停下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圣上,看穿了我们的小心思,要不是你夫人你自作聪明,怎么会误了珑儿的前途!”
这妇人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梨花带雨的痕迹,故作高深地说道: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珑儿。”
林大人饶有兴趣地眯起了眼睛,林夫人敏捷地站起来,凑到林大人的耳边说道:
“我们不是还有梨儿嘛。”
林大人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这,行吗?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阿娥不久前才离世,这样对她是不是不太厚道?”
林夫人忍不住大声地喊道:
“怎么就不厚道了呢?我们让她做嫡长女,从此林珑的名字便是她的了;再者说,她这样庶出的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还没了娘,谁会愿意娶她?我们还给她准备那么多嫁妆呢,这对她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吗?”
林大人听后,又锤了下桌子,摇头叹气道:
“哎,或许真如你所说的,这是唯一一个对两个女儿都好的办法了。”
此时的林梨正好等在门外,听着厅里虚伪的一双璧人那虚情假意的对话。
“哼,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身旁的侍女点儿愤愤地对林梨说道。
林梨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嘘,我们走吧。”然后拉起她的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点儿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一边擦泪一边说:“他们怎么能对小姐这样无情无义?”
林梨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一如她既往的从容。她从袖中熟练地抽出自己的手帕来,给点儿擦泪:
“好啦,小点儿,没关系的,只当这是我们的天命吧。”
见点儿还是一直在哭,又添上一句:
“你可知塞翁失马的典故?”
点儿摇摇头。
她牵住点儿的手讲起故事来:
“曾经呢,在古代的边塞地区,有一位名叫塞翁的老人。有一天,他养的一匹马逃到了胡人那里。邻居们来安慰他,认为这是件坏事,但塞翁却认为这可能会是好事。”
点儿不解地问道:“这怎么会是好事呢?”
“好点儿,你听我说完——几个月后,那匹马竟然带着一群胡人的良马回来了。邻居们又来祝贺他,认为这是件好事,但塞翁却认为这可能带来坏事。
“后来,塞翁的儿子骑马玩耍,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邻居们又来安慰他,认为这是件坏事,但塞翁却认为这可能是好事。”
点儿听到这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一年后,胡人入侵,青壮年男子都被征召去作战,大部分人都战死沙场。而塞翁的儿子因为腿瘸,免于征战,得以保全性命。”
此时,点儿的泪早已被簌簌秋风吹干了,她望向小姐那对似水的双眸,认真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小姐,我不会再哭了。”
林梨摸摸她的脑袋,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我们点儿果真聪明,回去后我继续教你念书。
“对了,可还记得上回学到哪了?”
点儿挽着林梨的手,抬起头思考了片刻,随后佯装老夫子般摸摸下巴:
“天地五仁,以万物为小狗——”
“你这小馋猫,什么五仁,秋日会还远着呢。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知道啦,知道啦。”点儿像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林梨轻轻捏了下点儿的鼻子,心中却暗自落寞起来:
“倘若万物都为刍狗,定然不会叫人有这样身不由己的时刻,娘也不会那样冤屈地走了。”
*
林梨的娘走的那天,下了场好大的雨。
大得就像天上的银河决堤了,遗落人间的仙子也必须得去救灾了。想来,她的娘,岳娥,也是应着天上的号召去了。
“梨儿,林夫人和林大人告状,说你娘与男人私通书信,老爷一气之下罚了她二十大棍,你快去看看吧!”
一直在岳娥身边伺候的明嬷嬷着急忙慌地跑来喊道。
林梨赶到时,这二十大棍已是打完了,而娘也没了大半条命。
岳娥躺在行杖椅上如何也起不来身,头发凌乱,嘴角的血鲜红得像极了猎场里被新鲜捕杀后野兔的血液。
她看着泪流满面的林梨走近,眼里满是心疼,无力地动动手指,示意她靠近些,等林梨凑到她耳边后,她以极低的声音告诉她:
“梨儿,床底下,收好......”然后便彻底昏迷过去了。
没有人料想,她这一睡,便再也没醒。
林梨瞪大了双眼,迅速地反应过来母亲所求为何物。整个府内几乎都是林夫人的眼线,在场所有人都看到岳娥与她说了些什么,若她急忙回去,定会惹人怀疑。
她只好假装哭得要昏过去,用力地捶打着地面,并用眼神示意点儿赶紧扶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也是一边哭喊着“娘——”一边观赏着旁观者怜悯的眼神——
对,就是要这个效果,就是要所有人都同情我、怜悯我,直到那个愚蠢的父亲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与过失,然后后悔莫及,余生都在愧疚中度过。
可她高估了自己父亲的同理心。
母亲下葬后,父亲只是往她房中添置了一套新家具,一床新被褥,再添上两盒珠宝——像是倔强地不愿承认自己的过失。
她拿出母亲在自己床底下藏好的一沓信件,她对这沓信的存在并不意外,但也比谁都更确定:与娘保持通信的神秘人,一定不是男子。
因为不久前,她还在院子里看到母亲认真地执笔写信,她经过时,好奇地瞟了一眼,上面写着:“桂儿”。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男子的名讳。
男子以及他们的长辈都盼他们能成金玉,再不济也可以是顽石,至少算得上坚韧;花草向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如此平凡,任人摆弄,不值一提。
例如自己。
但她不甘——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难道只是圣人的想象吗?若是万物平等,娘又怎么会受尽林夫人和林大人的欺辱,自己又怎么会除了博取到他人的同情,什么事都做不到?
既然娘走了,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不如以卵击石,为自己和娘搏得最后一丝尊严。
她趁夜深,府里四下无人,最后两位看门的小厮也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时,将林夫人用来告发娘的那份信件从厅堂带走,装进小盒子里,偷偷开了些门缝溜了出去。
江南的秋夜也不比京城的威力小上多少。
因为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披上自己的披风,紧紧将小盒子抱在胸前,哆嗦着走到官府前,跪了整整一夜。
曙光初现时,县令白大人也如同曙光般出现在她眼前。
他身穿一袭青衫,肩披一件墨绿色狼毛披风,英气的脸庞在暖黄色的光照下更显深邃。
一看到跪在地上衣裳单薄的林梨,他便径直蹲下,轻柔地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并娴熟地系好,然后低声说道:
“姑娘,外面冷,我们进去说。”
温柔男二登场,二人下次见面是三年后啦~
唐栀:(警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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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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