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沙漠很适合赶路，那对兄弟还是离开了。
毕竟呆哥哥现下还使不得缩地成寸的术法，两个人只能凭双腿赶，三五日的行程才堪堪比得上人家半日。莫看出发前那边清清冷冷，实际上热闹起来也只需三五日而已，若是去的晚了，他们便只能对着满地狼藉哀叹了。
弟弟见段清晓并无同行之意，也并未强求，只是说交个朋友，互换姓名后便要拖着兄长走了。
临走前，阿九还是面带尴尬地提及初见的那枚令牌碎片，“当时我说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当真没骗你。你若是想知道地点，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份地图。”
说着，他便掏出一张软塌塌的兽皮来，尺寸与市面里流传的地图大差不差，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少年手上这张大大小小地做了不少标记，看着就分外详细。
收了东西，便算是欠人家一个人情。段清晓没有戳破这种心照不宣的心思，只是道了一声谢。
阿九见他收了东西，面上笑容灿烂几分，也没有再多做打扰，便打算拉着他的兄长告辞。
然而这呆哥哥一听段清晓不会同他们一块走，当场地便闹起来了。
谁也不明白他怎么就对这么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这么在意，连名字都是才知道的，甚至对方的脸都没能看见，是美是丑都不清楚。然而，事实便是，这呆子在沙地上撒泼打滚地不愿走。
若是一个五六岁的稚童如此情态，段清晓或许会觉得还有几分可爱，可问题是，这是一个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青年人。
如此情况，只会教他头疼。
【好吵哦，干脆打晕拖走吧。】
三七在脑海里默默地出上了一个馊主意。
段清晓失语片刻，无奈道：【打晕？这家伙的体质说不得是我们三人里最好的一个，手劈折了都不一定能留印，你跟我说打晕？】
【总不能真让他跟着我们呀。】
耳畔尖锐的吵闹已然静下，他抬眸看去，砚柳已经不打滚撒泼了，改为静坐示威，任凭阿九在旁边说破嘴皮子也巍然不动。
叹了口气，心底感慨了一句无妄之灾，他便起身去看砚柳。
虽然这么莫名被缠上确实是有点糟心，可面对一个神智不清的人，到底也生不出多少火气，人家这种情况也未必是自愿的。
“哎——哥，你这身体拖不得，早到一刻就多一分希望啊。再说了，人家自有他的事情要去做，咱们死皮赖脸地留着又没什么用，说不定还拖后腿惹人厌……”
阿九唾沫横飞地讲了片刻，几乎都要上手硬扒拉了，而砚柳垂着头，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个词，“不会……”
“什么？”
阿九没太听清，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音，他嘴里一停，也注意到了过来的段清晓，面上致以一个歉意的笑，“这……”
“你不会讨厌我，对吧！”
阿九还没说什么话，呆子已经抬起手拉住了那灰扑扑的斗篷一角。
那张堪称英俊的脸庞上俱是惶惑与不安，漆黑的瞳仁里雾蒙蒙的，眼周发红，那只手攥得紧紧的，布料几乎都要戳出洞来，还有些颤抖。
心头莫名一软，段清晓半蹲着，看着他，温声道：“对，不讨厌。”
“不会赶我走？”
“没有赶你。”
“不会留我一个人？”
“有人一直陪着你。”
“不对，不对，说错了。”砚柳摇摇头，道，“你应该说‘等我来找你’。”
“……等我来找你。”
他便从善如流，语气不大坚定地复述了一遭。
“嗯！”这呆子眉眼弯弯，又成了初见时那副欣喜快活的模样了，“我很乖的，从来不会乱跑，绝对不会让你找不到的！”
一旁沉默的阿九静静听着，最后一句教他心头一闷。
他和这个阿兄虽说只认识了几个月，可真论起感情来，不一定比那些亲兄弟浅薄多少，不然也不会冒着双死的风险深入沙漠。
虽然之后大部分时间里对方都是疯的，可照顾的这段时间也算是摸清了部分人家的脾性，知道该怎么顺着毛哄，也清楚对方的一点小习惯。
阿兄不喜欢一个人独处，最讨厌在同一个地方久待不动。
开始还不太疯时，倒还看不出来，可等后来阿九几次出去，把兄长单独留在藏身的洞穴中，回来时所面对的便是一个空荡荡的洞穴，和一个正在外边发狂、极端躁郁的疯子。
不过阿九很快恢复正常，笑道：“哦呦，你们这话可真是……小孩子一样。阿兄，人家既然说了会来找你，也别再闹了吧，我们已经耽搁很长时间了。”
砚柳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只看着段清晓，直到对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语气轻缓柔和、又一次复述着之前的话，方才长舒一口气，展颜微笑。
目送那对兄弟远去，那两道黑黢黢的背影隐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而那声纯然且饱含期待的“我等你”仍响在耳畔，莫名占据心房。
他素来对这种弱势作态毫无抵抗能力，或许是当年面对几位年幼师弟师妹们的移情，又或许是天然的心软，他总是难以拒绝类似的请求。
【您之后当真要去找那个，呃——公子吗？】
【是吧，应允过别人的事自然是要做到。】
他掸了衣上尘沙，目光落在手上那片兽皮地图上，语气平然道：【况且，与这二人，未必仅有此一小段因果。倘若我挺过这劫，有缘自然相遇。】
三七噤了声，以它目前的残破程序，根本无法推演此遭命数。
毕竟按照初始设想，他们行进的道路上本该无人才对。然而与之矛盾的事实，只能证明它目前确实无法胜任这种需要计算推衍的任务。
段清晓没有在意自家小系统的突然失声，他的注意力已全然落在那少年赠与的地图上了。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是一介凡人，但确实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地图虽未覆盖“乌珠”全貌，但就于段清晓而言已然足够，其上所记之物，有些他清楚，有些之前朦朦胧胧间有所猜想、现据此已完全确定，有些则是还未来得及探查、甚至是毫无所察。
此间详细，令人咂舌，也不像是一个凡人能做到的工程量，想来另有奇人相助。也无怪乎那少年这般急切，如此先机在手，逃命都能比人家多条路，倘若不好好利用，才是悔之晚矣。
默默思索着，指尖已下意识地点及某一位置。
是一处名作“焉涂”的戈壁。
他接下来的方向便是此处。
这个地方位置偏僻得很，除了当地人没几个清楚，普通地图上甚至都没有标注，如非他还记得大致方位，兼之昔年路引，恐怕如今也难以寻得。
而手上这张地图上，于此处仅有两字标记——“慎行”。
也不奇怪，整片乌珠沙海里，除却那间破破烂烂的酒馆，几乎没有一处算得上安全的地方。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类似的警告，充斥着整幅地图。
如非西南异动驱散了周围大部分生灵，如非手上还存点护身的手段，就凭他目前半残的修为，不到半日便能被当地的小家伙们给吃了。
说起来，就是当年他同江含霁过来时，也是废了老大一番功夫。
那时的乌珠沙海可比眼前热闹许多，毕竟是古战场遗址，能生存下来的基本不是穷乡僻壤里那些牛鬼蛇神可比拟的，一个两个凶得要死，路过只老鼠都得抽骨扒皮。
那会儿江含霁遍地寻找带有阴火之息的地脉，希冀着凭借这种自然而成的天地造物，重新铸炼一件上古法器。可这世界虽大，稍微能成点气势的地皮基本都被大大小小的各种势力瓜分了，哪里有多余的汤留给这个毛都没长齐小家伙尝呢？
段清晓知道这件法器将来会成为主角的一大助力，在种种的剧情任务奖励面前自然是义不容辞、奋不顾身，跟着主角穿山入海地跑，帮他寻找铸炼材料。
可是探人家的地脉，甭管偶然还是故意，是善意还是恶意，首先这个行为就已经能触及到大多数门派的敏感点了。人家几个合起来辛辛苦苦也就占了一小块地，就指着这段地脉带来的微薄气运逆天改命了，结果突然有一天跑来一个年纪轻轻、修为甚高的愣头青也要来抢地方，这就不能忍了。
斗不过大宗门的滔天势力，还拿捏不住你一个形单影只的独行侠么。
虽然主角也是背靠大树，但他身后的大树显然还有强大到让世上任何一处都俯首称臣的地步。所谓天高皇帝远，上宗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着江含霁，身边能护着他的只有段清晓一个。
段清晓的性子有些冷，不轻易与人结交，也不轻易与人结仇，可以说他的仇家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江含霁而受牵连了。
一面是几个小派的联合追杀，一面是各类真真假假的寻宝信息，一圈圈的弯弯绕绕搞下来，冲突不断，毫无喘息余地，几次出现了危及二人性命的险境。
最后一回，那些人请了北渡黎山的红叶夫人前来。这个女人修为不高，但胜在伎俩鬼魅，各种术法手段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江含霁在这个女人身上吃了大亏，虽说最终解决掉了了她，却也被逼到不得不深入沙漠以求破局的地步。
段清晓陪着江含霁，自己也折了半条命，两个人在沙漠里寸步难行，他都以为自己的任务将止步于此时，主角光环的神威于此作用。
那时他们正被沙海里几只暴怒的凶兽追着咬，又正逢黑沙暴起，不得归入轮回的怨鬼残魂在其间挣扎哀嚎，欲将一切尚能喘气的活物杀戮吞食，连追逐着他们的凶兽都放弃了到手的猎物，仓皇逃窜。
阴影之下，逃生无门，段清晓都做好自爆为主角争取时间的献身准备了，结果不知江含霁是撞了哪路大运，混乱之中突然拉着他坠入一方秘境，这才堪堪躲过一遭杀劫。
柳暗花明莫过于此，主角不仅在这里找到之前苦求不得的地脉之气，还因着之前的种种磨砺，得以借此处天灵地宝加以突破，炼了一身玉骨冰肌，修行更进一步。
段清晓便无如此幸运，主角的好机缘落不到他这个做炮灰的头上，能给他分一点羹都算是看在主角面上。伤势虽愈，却留了痼疾，之后数十年中，每每全力运功便有经脉寸断之风险，反而给他养成了凡招自留三分余地的习惯。
当然，千伏山的那一战便无甚余地可言，那种你死我活的局面，稍微心软一分都是对任务的不重视。
虽然说最后还是失败了。
借着些许回忆，段清晓将当时仓促中记下的道路与而今的绵延沙丘相对比，默默收了地图。
随手掩了那两具几近碳化的干尸，又抬步迈向了既定的方向。
我争取不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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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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