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文不解。
他也就十五六的年纪,比六宛小了几岁,眉清目朗三分侠义风七分书卷气,整天东奔西跑的见的世面不少却还是一张少年英气勃勃的脸,没有半点污浊之气,也没有半点呆滞之气。
墨雪消虽不了解苏凛,但还是看得出苏凛将这徒弟保护得很好——也看出来远文对他相当不满,他看着远文气鼓鼓的脸,挑着眉等着他闹。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要杀了那个裴?”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墨雪消冷漠道,“有些人就该遭一遭报应,了一了恩怨,这样大家死后不做厉鬼。”
“似乎有道理。”远文争论道,“可是他杀人了,你还认识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变成杀人犯?”
“呵。”墨雪消故意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激怒他道,“你以为他此时之前不是杀人犯?我认识他并不代表我应该对他怎么怎么样。”
远文:“冷漠。”
墨雪消:“天真。”
远文:“无情。”
墨雪消:“幼稚。”
远文呲牙:“没有底线。”
墨雪消倒是由衷笑了一声:“这我承认。”
何念一把火点燃了草屋,火风猎猎,这地方便呆不住了,等他走远墨雪消起身跟上,谁知衣角一沉。
他低头,远文正倔强地看着他。
墨雪消忘了这孩子倔,反正已经逗够了,又担心何念走远,便草草解释:“那死人是个人牙子,六宛——我,就是被人牙子偷走的,他们为了自己,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他死了我更开心,还省的亲自动手。满意了?”
谁知说完,远文的双眼从死羊眼变成了小兔眼:“对不起师兄……其实我妹妹也被偷走了,到现在音讯全无。后来爹死了娘疯了,交不起税,就用我去抵税。”
什么乱七八糟的。墨雪消皱起眉,倒不是觉得这种事情过分,而是压根就不信:“你再说一遍。”
他这语气颇有长辈的威严,远文被他一诈,立刻不装了:“好吧,我不会编瞎话,想安慰安慰你来着。”
倒是好心好意,墨雪消也懒得计较:“心意领了。”
远文道:“那你还有惦念的人吗?”
墨雪消方才讲的那些倒是实话,陈年旧事罢了还是六宛的事,本就没放在心上再加上没空听他伤春悲秋,这一问,也没准备用谁的身份回答,便随口甩出一句:“死了”。
远文无比同情地看向他,墨雪消只觉得好笑,怕真笑了又会给这幼小的心灵带来创伤,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了忍又挪走:“我去跟何念,你回管辖处。”
“我跟你一起去跟何念,”远文又问,“谁是何念?”
墨雪消本来已经站起来,又蹲了回去:“苏凛收你为徒是想日行一善吧?”
远文没注意到墨雪消直呼师尊姓名,小脸一垮,像极了小时候吃过的柿饼子:“宗主也这么说。但你也没说何念是谁呀。”
墨雪消再次站起来:“行,怪我。你应该听师尊的话,外面不比管辖处,出了意外我可不会保护你。”
“我不用保护。”远文气鼓鼓地抱着双膝蹲在原地,“墨融也不听话,他不一样可以在外面到处跑。”
“墨融有好下场吗?”墨雪消说完又觉得不对,给自己往回找补,“不是,谁告诉你他不听话。”
见远文还是低着头,他又于心不忍:“哎算了算了,我也权当日行一善好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把这里的情况传讯给管辖处来善后。”
远文这才抬起头:“……我脚麻了。”
墨雪消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远文咬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师兄,我觉得你在棺材里睡了一觉就变了。”
墨雪消蹙眉:“什么叫在棺材里睡了一觉?”
远文道:“刚才人家又是馒头又是炖肉的,以前你看见铁定得先去吃一顿,现在居然一步不歇。是不是梦见什么神仙戒了你的饭瘾,还是……”
墨雪消越发听不下去了:“禁言术的口诀是什么来着?”
远文开心地颠了两步:“你又忘啦,师尊当上长老以后澹光台不许禁言,他说万物生灵理当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讲什么,不知道也不怕,总归说出来才能知道。”
墨雪消觉得挺不可思议,先不说内容,从字数上就不像是苏凛能说出来的话:“这是他说的?”
远文道:“一字不落。他还说了别的,给大长老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大长老就是天枢长老,专管澹光台的训丨诫处和传讯阁,由于天枢长老怕吵,为人循规蹈矩又正颜厉色,使得这两处的门生时常噤若寒蝉,有新来的门生也是专挑一些不爱说话老实巴交的送过去。
可偏偏这两处又需要有人主持公道或者上传下达,如此一来,又蠢又耽误事。
墨雪消为此吃过不少亏,能把天枢气到气噎绝对是大快人心。
“还有这事?”墨雪消挺遗憾自己没能亲眼所见,“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远文清了清嗓子,学着苏凛那模样,“不然训丨诫传讯那帮废物空长了一张嘴,就剩吃饭喝水了。”
“噗。”墨雪消笑得嘴巴子劈叉,这话搁他嘴里也不见得能说得这么言简意赅,他甚至已经看到了天枢长老气得手抖的滑稽模样,“那天枢怎么说?”
“他呀,气哼哼地去找师尊理论了。师尊说我哪里说错了请大长老指点,是说他们‘长了嘴’错了,还是‘长了嘴吃饭喝水’错了。”远文道。
“老头儿不得说‘废物’二字错了。”
“差不多。正巧传讯阁给他传信说今年雨水大,新拉来的衣料应该烧了。大长老就在师尊那里回复了一个‘烧’。谁知道那个传讯的是个结巴,传讯阁收信的也不问问就传了,不一会儿又传信说有办法能改善。这已经迟啦,那火早就点上了,再一问,一千匹布料呐!大长老当时气得连喊了三声‘废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还有,”远文也是过了嘴瘾了,“后来大长老就罚他的弟子们,每天在早课时必须讲一个故事训练说话。”
“还讲,还讲故事哈哈哈哈!”墨雪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老人家嫌聒噪,早课一般都是大弟子代讲,本来就是些低声诵读什么的,这下好了,好多别院的弟子们起个大早去占座就为了听个热闹。大长老以前偶尔还去看一眼,后来连去都不去了。”
“起初还有外勤出得远的人可讲一些风土人情,可是澹光台这些人的经历都差不多,哪有什么可讲的。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开始讲一些不让讲的。”
墨雪消道:“才子佳人,风花雪月?”
“真讲那些倒行了,你都不知道,训丨诫处揍人都揍麻了,干脆写个号牌拿走等着,什么时候排到了什么时候领罚,多可笑,一直排半年。”
“这是说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远文道,“墨融呗。”
墨雪消差点呛着,也确实,也就他能让澹光台有这种死动静,不过他真没觉得自己能有这么多事迹能让人排号排半年,怕是又随便编排了点什么有的没的安他在头上。
远文见墨雪消脸上变颜变色,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不过师尊不让我跟你提这事,怕你心里不好受,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无妨,”墨雪消道,“我倒是觉得这种事可以多讲讲。”
二人一直跟到了独山那座倒塌的山神庙前,墨雪消觉出有异示意远文掩盖行踪。昨日他为了防止苏沐白察觉,主动封了大部分灵力,现在剩余的那些日常够用,却不大够两个人用。
他也没想着会单独带上远文。
如果对方不棘手还好说,但他一向时运不济,怕什么来什么。
远文用传声术道:“你为什么要跟着何念,是想从刺客入手?”
墨雪消道:“那就来不及了。”
远文道:“那是因为何念杀了人?”
墨雪消道:“再猜。”
远文道:“你是觉得他和鬼娘子有什么关联?”
“接近了。”
墨雪消觉得自己应该比苏沐白有耐心,只要你肯问,他一定回答:“我在独山看见了鬼娘子——也就是刘李氏的坟墓,坟前干净无杂草,分明是有人常来打扫。何念的话你也听得很清楚,基本和刘李氏的经历吻合。刘李氏遇难时怀胎七月,而何念身体虚弱,很符合早产儿的体质。”
远文目瞪口呆:“你就这么凭空捏造出来了?”
墨雪消道:“有迹可循倒也不是凭——什么叫凭空捏造?”
远文似乎有一点点开窍:“所以何念是刘李氏的儿子?可这和鬼娘子作祟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何念杀坏男人,鬼娘子杀男胎,你们想用何念去感化刘李氏的冤魂?”
墨雪消拧了拧眉:“你猜反了。”
“反了吗,哪一句?”
远文掰着手指,蓦地恍然大悟:“是何念杀孩子!”
这一句,却忘了用传声术。
…
翠娘不喜欢翻账簿的时候有人打扰,偏偏手下人送来一个女子,脸上脏兮兮的插着草枝。
她也不喜欢这种卖身葬父或者卖身求药的姑娘,穷人家的孩子面黄肌瘦,她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去买滋补的东西把人养起来。但自从澹光台接管了洞庭,以前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通通不能做了,只能规规矩矩的买这些品相不好的。
“脏死了,怎么也不洗洗再带上来。”
“这不是先给你看看,要是行就留下,要是不行就还扔回去。”
翠娘晃了晃珠钗:“行呀,过了个年倒是活得机灵了,不过这几日呀我没什么心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手下人道:“呦,怎么了翠娘,干了这行几十年了,如今春心荡漾看上哪个公子哥了?”
翠娘被人点透,笑道:“倒不能说看上了,就是心里痒痒。你可不知道那模样俊的呀,男的女的谁见了都把持不住,看完他再看你们——啧,什么东西。”
手下人道:“莫非是新来的管辖?翠娘你胆子可真是肥了。”
翠娘翻了个白眼:“怎么着,管辖又怎么了,江少主还是天之骄子不也是被老娘攥在手里。”
手下人嘲笑道:“那是人家把你攥在手里吧?”
翠娘不耐烦道:“都一样都一样。”
翠娘翻着翻着看见一个人名。
这种行当本不应该记录客人姓名的,可是翠娘把买卖做得精明,做得细致,在她眼里客人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花钱多的自然有花钱多的消遣。她手指对着那名字,确认无误才问道:“这周文前些日子来过?”
手下人倒是不在意:“同名吧,周文谁都认识,不可能认不出来。”
翠娘心眼一转:“真不错,机会这不就来了。去,把我的管辖郎君请来,就说翠娘有新线索提供给他。”
良久,背后无声,翠娘回首见那人迟迟不动,起身推他道:“干什么呢,还有这个小妮子怎么还在这,别弄脏了我的波斯地毯,刚说完机灵又这副德行了,脑子是不是被狗——噫!”
那人身首分离,“咚”的一声滚落在地,翠娘登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也不管是谁一通大拜:“大侠大仙大老爷,有什么好事说,不不不,有什么事好说,翠娘我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我改了呀,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会——”
那草标女子无情打断她道:“周文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翠娘哭道:“就我了没别人了,不不不,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跪着爬向书案把那账簿一卷递上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女子接过账簿,手一挥那账簿便化作了烈火,余烬落在地上,继续燃烧着那张波斯地毯。她刀尖挑起翠娘的下巴:“你刚才说,你什么都会?”
翠娘连连应声:“会会会!”
“那好,”女子冷声道,“你去替我做一件事。事成饶你一命。”
“否则,烧了你这露凉楼。”
露凉楼外,苏沐白站在不远处,一股犀利的杀气撼动了欺霜,他闭目凝神,闹市里的沸反盈天瞬间远去,似有远空云游。
须臾,他看向了露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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