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突然闯入一个人,竟是赵氏小姐。
“阿念。”
赵小姐此言一出,众人皆意外。
“华瑛?”
何念明眸闪烁,又掩过脸去。
墨雪消见到赵小姐才想起来她问过何念,那时有些累了又闲聊两句,竟然一时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糟了。”
苏沐白好像又了然了,面色阴郁地给了他一眼,墨雪消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上了赵小姐:“你不能出来,快回去。”
赵小姐摇了摇头,走得有迟缓,她身后跟着那个面目可憎的怪仆阿艮,大概是怕自己伤到她,并不敢上前搀扶。他见墨雪消走过来有些害怕地遮挡住自己的头,但还是跟着主子,一步步走得格外坚定。
再看那些对他吆五喝六的家仆,封门闭户一个个躲得严严实实。
赵华瑛相貌温婉,善解人意,听见何念男声只是微微怔了怔便笑道:“原来你是个男子,竟然生得如此美貌,叫女子好生羡慕。可是既然美貌,为什么还要做不好的事情,是那个裴郎欺负你了吗?”
何念默不作声,目光复杂沉淀。
“如果是他欺负你了,你尽管跟我说就是了,虽然你是男子身可我并不介意,不做姐妹还可以做兄妹,你依然可以来找我。”华瑛缓缓道,“原以为你有残疾不能开口,现如今能说话那真是太好了。”
何念看着地上粉碎的银蜂,眼眶微有红晕:“你不该出来。”
华瑛道:“没有该不该,那日听他们形容你的样貌我就觉得像,虽然觉得心里难受也还是想见见你。我想……他们的话你不会听,我的话你或许许还能听一些。”
她对着苏沐白缓缓一礼,苏沐白在她尚未施礼时托住了:“不必。”
华瑛报以笑容,对他道:“阿念孑然一身,唯一还认作亲人的裴郎又并非良人,我劝过,但何念有他的苦衷,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不要说了。”何念打断她。
华瑛摇了摇头,依然说下去:“仙长,无论何念做了什么,只是做法不对而已,是我这个朋友没有好好劝他悬崖勒马,小女斗胆请您不要伤害他。”
苏沐白目色凝霜,并没有说穿。
“不要说了!”
何念怕是此生从未听过如此体己的话语,可听见了已经迟了,他一时哽咽,越想越是憋屈,仰头沉下几欲夺眶的眼泪,生生把下唇咬出了血痕,再低头,瞳色殷红,字字停顿:“我并没有你这朋友,不要自作多情,我看见你就讨厌,你滚。”
已经有人愤懑,替她不值:“赵小姐,你不要再帮这个人说话了,就是他杀了你的夫君。他伪装成鬼娘子残害多少条无辜的人命,死不足惜。”
华瑛闻言,五雷轰顶:“……什么?!”
何念本就不干净,也不在乎多加几个罪名,他有心将华瑛赶走,只想决裂,更不会解释。
华瑛强忍着抽心一般的痛,求助苏沐白:“仙长……是真的吗?”
何念果断答道:“是我杀的。”
墨雪消道:“他骗你的。”
“哈哈!”何念双目含恨,“骗你做什么?!你当我为什么要救你,还不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现在就杀了这些人,活剖了你的孩子!”
他一掌推出,银蜂振翼幻化,众人一齐举剑刺了上去。
华瑛满眼都是何念,然而他出手狠戾,眉目阴鸷,绝不是她平日插花谈笑的那个美人。她左右为难,焦急落泪,抓住墨雪消的衣服道:“仙长,求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念真的是鬼娘子吗?”
墨雪消的嗓音温柔,一字一句却并不温暖:“如果他是鬼娘子,你会怎样?”
华瑛泣不成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请您相信我,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可以被人爱,可以人被保护得很好很好,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有自己的生活……他救过我,他救过我们母子,他不是这样的……”
墨雪消沉声道:“可他杀了人。”
华瑛伤心欲绝,就要跪下来:“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他。”
墨雪消道:“就算他杀了你的丈夫,还要杀你和你腹中胎儿?”
华瑛没有回答,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墨雪消稳稳地托住她,一面注入灵力稳住心脉,一面看向前方。苏沐白已经截停了所有人,何念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靠在假山上,呕出一口鲜血。
华瑛喃喃:“你又是何苦呢……”
何念闭上了眼。
虽然华瑛没有回答墨雪消最后一个问题,但他觉得作为好友,乃至作为一个人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唉,我这人呢,最见不得误会,生离死别已经够了。赵小姐,何念确实是鬼娘子,但他没有杀你丈夫。”
华瑛啜泣:“我想帮他……”
“你保住胎儿,就算帮他了。”墨雪消把华瑛搀扶到廊下坐好,又传声给苏沐白,“摇光君,我要活的。”
苏沐白闻言,止住何念的血:“伤势还好。”
墨雪消走来:“谢了苏大夫。”
见他靠近,何念说道:“我之前也要杀你,可惜……失败了。”
墨雪消道:“我知道。”
何念的眸子动了动,低声道:“你不是他。”
墨雪消道:“不是。”
“我就知道,”何念笑了,扯动让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你像一个人,不过……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
苏沐白深深看了一眼墨雪消,墨雪消余光有他,也不敢看,镇定自若地把话题转移回何念身上:“你和裴郎的事我也知道。”
“别提他……”
何念的眼神有些涣散,缓了缓才道:“我这辈子想得最多的,如果我是个女子该多好……也许就不会有那些非人的痛苦……也许我此时已经找了一家老实本分的人嫁了,浣衣种花,粗茶淡饭,也就不会认识什么裴郎。”
“你为什么要取男胎?”
“我只是帮他们趁早脱离苦海……男儿生来既是痛苦……”
“女子也不是生来安稳。你就没有想过,你的目的虽然是腹中男儿,却也是一尸两命,那些老实本分人家的女子本来应该浣衣种花,粗茶淡饭,却因为你魂断奈何,他们又何尝不是受了非人的痛苦?”
“那不一样!”何念恨道,“他们没有受到日日折磨,没有!”
“受到日日折磨的不是他们,”墨雪消道,“是他们的家人。”
“那点痛苦怎么和我的痛苦相提并论?!”何念说不过他,恼羞成怒地大吼,“他们这辈子还有快乐的时候,我有吗,所有的人都说我不该活着,不该出生,那他们的孩子也不应该出生!”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墨雪消大怒,“你受尽折磨,可你活着,你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把这种折磨加害给其他人?你觉得你在做什么,替天行道吗?世上之人千千万,世上苦难也千千万,如果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那这一切都应该毁灭推翻!难道要每时每刻重新开天辟地吗?”
“所有人都说你不该活着,这话你记住了,那个真心待你的赵华瑛身怀六甲为你下跪求情,你怎么没有记住?”
“你有过改变的机会,很多次。在你踏进勾栏瓦舍之前,在你受尽侮辱之初,在你知晓裴郎心肝之日,在你遇见华瑛之后。吃饱饭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却选了自暴自弃。”
“你把那些恨加害给无数无辜的女子,亲手撕毁你自己编织的梦,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你在报复你那个受尽折磨、曝尸山野、从未谋面的母亲!”
“何念,是你有病!”
墨雪消一口气讲完,一众人等皆是目瞪口呆,原也没想到这六宛变了性子,话语间竟是如此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再看尊师摇光君,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眸沉似水。
何念被这冰雹般的字句击得面色苍白,如坠冰窟。
万籁无声之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上空,如同利刃划破了这污糟的黑夜撕开破晓。
——周文的孩子出生了。
何念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发抖,难以遏制心头的苦楚,华瑛踉跄着走过来,步履艰难,何念见她上前,挣扎起来迎了过去:“……我应该早一点听你的……”
“啊——去死!去死!”
众人本都看向赵华瑛,忽然一声大喊,众人又调转视线,还未看清鬼叫的是谁从哪里冒出来,就见何念身形猛地凝滞,一人举着刀,尖刀入腹,没至刀柄。
“爹……?”
明明是月圆,整个宅院却一片惨月白光,死寂之余,赵员外拔出了刀,只听一声骇人的穿肉声,还有何念一声沉重而无力的呻吟。
刀身挂满鲜血,滚烫殷红,赵员外胆颤地松了手,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满面惊惶地看向何念,又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何念捂住自己的腹部,血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倾注而下。他看着指尖不停涌出的红色,双唇颤抖。
“爹!阿念!”
“瑛瑛,别去别去!”赵员外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将华瑛死死钳住,“你不要过去!”
此时有人挡住赵氏父女,有人提剑指着何念,唯有墨雪消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快步上前接住了何念摇摇欲坠的身子,腰身在手才发现那骨肉不足盈握。
就算他着女装,也是个男儿身,不应该如此薄弱。
他当即注入灵力,可惜无法入体,苏沐白也走来蹲下,此情此景显然回天乏力,对他摇了摇头。
何念眼幕朦胧。
如今他真的要死了。
那个白衣少年说的对——其罪当诛,他罪无可恕。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剧痛吸得断断续续,那些被他剖腹的女子也是这般痛楚吧,他的母亲……也是这般痛楚吧……他看向墨雪消,又越过墨雪消看向怪仆。
俩人的身影重叠,已经看不清了。
墨雪消似乎知道了什么,让出一点位置:“她是——”
何念抓住墨雪消止住了他的话,那双秀眉央求着,央求留下最后一点体面。他的出现让她加速走向生命的终点,她不会希望见到他,更不会希望他躺在这里,背着一身罪孽。
墨雪消沉声:“何念。”
“不要……”
何念声音微弱,墨雪消不得不贴近去听。
“不要……共情别人……会……痛。”
墨雪消愣住,这临终的话竟是说给他听的。
天上那轮明月占满瞳孔,血色染了整个衣裙,何念却笑了。
笑得悲伤。
笑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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