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似乎下了一场雨,早起已经停了,天刚微亮,地上有些浅浅的积水,两三只不知名字的鸟站在积水边缘,一下一下啄着,抖着舌尖,仰头喝掉。
苏沐白坐在床沿,身上盖着被子,看着开了半扇的窗发呆,一个人晃过去,随即门开了,墨雪消走了进来。
“醒了?”
他放下托盘,馄饨香气四溢,旁边还有一个小碟子,里面摆了四块花糕:“昨天买的点心不知道被宁霑扔哪去了,我看后厨也有,捏得倒是好看,你要是觉得没有昨天的好吃我就出去买点。”
苏沐白有些迟疑,他依稀记得昨日反噬的痛苦,每一寸骨节犹如斧锤击打一般酸痛,此时身上倒是恢复了,甚至浑身轻松,灵力充沛,往常并不会这样。
他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昏过去了,晕倒之前身子仿佛飘了起来。
他目光在墨雪消身上有些迟疑,墨雪消看懂了那表情,道:“你昨天高热晕倒了,我去堡里的医馆给你开了些药。”他指了指床头,那有一个小矮凳,上面摆了半碗喝剩下的药汁。
墨雪消见他发怔,笑了笑,道:“先起来洗漱吃饭吧。”
他身旁的衣架上铺展着一件白衣,金绣素雅,没有一丝褶痕,苏沐白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衣服,他低头一看,现在只穿了一件中衣,襟扣松垮,露出一道疤痕的尾巴,他略带局促地拉了一下遮掩住了。
墨雪消站了一会儿,见他不动,忽然想起他面皮薄,立刻自觉地转身出去:“我出去,我出去。”
院落里的树已经发了很大的芽,马上就要展开变成青翠,北方的春来得慢,想那洞庭已经绿茸茸红泱泱的一片了,这边才只是抽了芽,生了骨朵。
倒是因为春季又晚又短,每每桃花开来都显得开得极早,尚未褪去厚重的衣服,那花海已经洋洋洒洒,芳华也就显得格外灿烂,格外珍惜。
乌涯山里一年到头如万年终老,没有四季、没有风雨,树木不变、花草不摇,看久了当真会心死如灰。
果然还是外面的景色美。
越美,也越危险。
因为乌涯山没有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六尘六识,只有相顾无言,生死两茫茫。
墨雪消展开双臂仰望着碧空伸懒腰,伸到一半,一只巨大的黑隼盘旋而出,黑褐色的羽翼乌云蔽日,尖锐的长啸冲入耳膜,响彻整个临碣堡。
这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蓬莱岛的入侵预警。
屋门豁然拉开,苏沐白显然也听见了,这声尖啸恐怕没人听不见,他提了剑出来,看了一眼那长空之上那黑压压的巨大展翼,神色肃穆。
墨雪消打了个哈欠,双臂枕于脑后。
这也来的太早了,现在反派都不睡懒觉的吗?
就比如他,一向睡到昏天黑地。
想来奇袭本应该是昨日夜半,这帮人知道临碣堡夜里巡视加强,所以改为一早趁着众人尚未睡醒之时。
看来蓬莱岛的后院也起了大火了。
澹光台的早课从卯时三刻开始,远文习惯性起得早,溜达到修室旁听宁氏的课程,宁氏的早课要晚上半个时辰,老师还没来,几个少年谈笑风生,正热闹着,突然隼声悚然,齐齐跑了出来。
“谁是苏远文?”
风无端卷起落花,形成一阵粉白的旋风扫向院子里的几个人,所有人都抬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远文听见有人叫自己,垂下了一点点袖子:“你是谁?”
花瓣陡然变成利刃席卷而上,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远文当先拔剑甩了个剑花,挡掉刀片一般的花瓣。众人见状纷纷拔刀,纷飞的花瓣碎成了碎屑,来人的白衣被剑风带起来,看见那身衣服,几个宁氏门生面面相觑地退了半步。
远文反而更加警觉:“你是什么人,为何穿着我家校服?”
来人娇颜妩媚,是个女子:“因为我从你家来呀。”
远文怒道:“胡说,澹光台女修寥寥,我全部知道,绝对没有你这号人物。”
女子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我叫白殊,兴许是弟弟忘了呢?”
说着,白殊转动手腕,晨光铺满整个剑身,反照得她面如白瓷,光芒耀眼时短剑一晃直接刺向当先的一人,那人双目被灼,远文一把抓住他的腕子将他甩开,反手接住那一剑。
然而白殊狡黠一笑,另一只袖子里又落下一把短剑。
那短剑快如飞梭,远文眼见就要迎上那左手剑,连忙回手反遮,刚好挡下这一击,同时交刃“铮”地一声,擦出了火芒,火芒忽然转为炽焰,瞬间烧了起来!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是失窃的神兵日月明辉剑!”
远文甩灭剑上沾染的流火:“去叫人!”
白殊双腕一磕,护腕忽然散出一股奇香:“来不及了,远文弟弟。”
随着香气愈来愈盛,几个人都听见了毛骨悚然的蹭地声,簌簌飒飒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站在最后的人率先叫了出来:“是虫子!”
其余人四下望去,只见墙缝里、草丛间瞬间涌出来无数的红色怪虫,潮水一般地盖过来。
红色的虫子快速包围起几个人,有人抽出火符甩出,火团在虫群里爆开,然而只是迟缓了虫子的速度,好像丝毫没有减少虫子的数量。一只虫子突然飞起落到刚刚尖叫那人的身上,那人嫌恶地甩着胳膊,然而那虫子就是牢牢地攀在他身上,只一瞬就不见了。
那人还愣愣地看着虫子着落的地方,紧接着他一声闷哼,一绺紫色出现他脸上,登时头一歪,手一垂,七窍流血。旁边的人伸手去探他鼻息,手还未到,眼前人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化作了凶尸!
那人被吓傻,抖如筛糠。
白殊双目放光,极力怂恿道:“快呀,快杀了他呀,不然等下他咬了你,你也会变成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哈哈哈!”
方才还是一起谈笑风生的同伴……
现在却要被自己一刀割断头颅!
那人下不去手,被另一个人撞开躲过了凶尸,眼前鲜血喷出,一颗头颅滚落在怀里。
“啊!!!”
那人疯狂地丢了出去,在地上爬,爬不了两步又被虫子咬到,登时七窍流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殊狂笑,伸手去捉远文:“远文弟弟,跟我去见你师尊吧,真想看看皎洁如玉的摇光君跪在我裙下呐!”
远文道:“妖女休想!”
二人再次打成一团,远文登墙上房,抽得半刻喘息向下一看——只见红虫撕咬,凶尸横行,再加上火光冲天,喊叫凄惨,这鹰隼长旋之下整个临碣堡早已乱成一团!
苏沐白从屋顶跳下,衣袂翻舞欺霜华光,前方不远一个黑衣人正要把一个宁氏门生割喉,翻身避过飞来的灵风,脚步不停奔着桃花林而去,然而欺霜如影随形,与之搅缠不休,一时雪浪掀花。
黑衣人手中一把黑金橛:“摇光君,好身姿。”
苏沐白并不答言,灼华之中,长剑在手,容颜极盛极冷。
黑衣人道:“你不应该拦着我杀了他,临碣堡内路巡逻者八人,我才杀了三个他就说出墨融尸首在哪了,宁氏不是号称破釜沉舟吗,这么贪生怕死,怎么破釜沉舟?”
一声巨响从远处轰然炸开,上空流光浮转结界大现,苏沐白眉头一动,黑衣人趁机转动黑金橛,罡风环切,风卷吟啸,应声砍断一片桃树,再一闪身奔角楼而去。
苏沐白手中欺霜冰雪肃刃,黑衣人哪是对手,打得狼狈,躲得也狼狈,连着躲了几次,最后勉强就地一滚,灰头土脸,一身伤痕,指尖夹了三颗刻满符篆的黑珠,矢手丢出,随着护法阵银波大作,那三颗黑珠遁入土中,蓦地冲天长出三株黑蛇一般的藤蔓来。
黑衣人引诀:“藤杀!”
阵法随即运转,银光乍现,三株藤蔓数十根藤条齐齐斩断。
黑衣人兴许没算计到出门就遇到摇光君,更没料到摇光君的阵法这么难整,一时心焦索性掷出一把黑珠,抬眼欺霜已到近前,不得不起身迎击:“摇光君,劝你还是不要阻拦,待会你怕是要忙不过来。”
话音未落,护堡结界一阵剧烈的抖动,撼天动地,连那角楼都晃动起来。
临碣堡警示长号响起,巨浪漫天,一声咆哮满带着亘古的苍凉从那深海传了出来——
上百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海水,整个蓬莱岛都被结界的荣光笼罩着,刀光犹如那星星之火,脆弱地亮在这一片孤立无援的原野上。面色苍白的宁落萱缓缓举起执刀的手,这是全体撤退的信号。
人群静默地往后面退着。
本来平静的海水冷不防一阵翻涌,不少人打了个寒噤。
一段青玄色的脊背如海底莽山,在海水中若隐若现着,看见这种骇人的景象,有人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尖叫一道巨浪漫天盖了下来,那黑色的脊背忽然腾出水面,巨大的身影盖住了初升的旭日,阴霾地遮住了上空。
青黑的巨型异兽腾空而起又落入水中,长长的尾翼击在结界之上。
山呼海啸,楼宇瓮然!
“独目鲧!!!”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再也抑制不住恐惧,落茸踹起身前就要萎靡在地的人,大吼了一声:“走!”整个岸上忽然就乱做了一团,异兽掀起的海浪高高地砸了下来,那尾翼掩藏在海浪中甩出来,再次扫向护堡结界。
“护住结界!!!”
结界禁不住异兽的攻击,几下过来顿时裂开了口子,临碣堡能出来撑住护堡结界的没有几人,宁拂花体弱修为不高,宁落萱似有伤在身神色萎靡,好在江未涟同凤凰台的三人及时赶到。
然而好景不长,异兽再一次腾空甩尾,结界那层灵膜猛然震荡,宁落萱和张庚同时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咳,手下灵光虚弱,结界顿时撕开,海浪卷入堡中,被海浪拍倒的人飞出去倏远,人们手忙脚乱地互相搀扶着,搀不起来就拖着走,勉强救下来几个,实在太靠近海边的就被那尾翼卷下,拖进海中。
宁落萱身形晃荡,被宁拂花接住:“落萱!”
下一瞬,海浪滔天。
如恶念滔天。
就在众人护阵不及想要收手躲过这一痛击之时,光芒如网,结界霎时间完整闭合,将那汹涌的海浪关在了外面,轰然如天帝雷霆大怒。
宁拂花道:“沐白!”
苏沐白雪衣翻滚,喝道:“救人!”
…
桃花林之外,角楼一隅,一个男人踏过无数断掉的藤条推开了门。
房间里牢牢地封着窗,不漏一光一风,门一开,晨光洒了进来,墙壁上的夜明珠瞬间黯然失色。角楼里四面立着汉白玉的阵法柱,铭文密密麻麻,阵法灵流静默流淌。
当中一张白玉石床,躺着一个人,黑衣似夜潭铺在白玉台面上,孤伶伶,冷凄凄。男人走上前看了一眼,只见面容栩栩,甚是亲切。
外面破阵的那个正被一个凤凰台的缠住脱不了身,他才得以闲庭信步地走进来,左右端详着尸体。
这辈子能端详自己尸体的人恐怕没有几个,好像离魂之后去看那个毫无用处的皮囊,到最后不过付之一炬,或者虫啃兽咬,同那些身外之物一样,一文不值。
角楼的门再次打开,他也不怕,镇定自若地撩眼看去。
是那个跟他一起挖坟的扫地奴仆。
然后,扫地的看见了站在当中的男人,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
独处时这男人的神色没了乖顺,没了明朗,就算白衣明亮,也如夜幕降临时游走在清寂街道上的堕落神灵,迷失信仰,了无归处。
“原来你说偷不出来——”也许是见来了人,他收起了眼底的部分荒凉,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伸出手摊向自己尸身,“就是这个意思?”
扫地奴仆惊觉对方的敏锐,作揖道:“没想到被您看出来了。乌涯君,别来无恙。”
“我也是在你进来时才知晓的,你身上的灵力隐藏得极好,但进阵法时不敌苏凛的灵力,还是漏了一些出来,估计此时他也知道了,但他好像挺忙的,你姑且还能多站一会儿。”
墨雪消目光上下检视着他:“你身上可不是人类的修为和灵力,怎么称呼?”
“是是。”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想来路上乱成人间炼狱,不大好走,“在下桑无渊。”
“姓桑?”墨雪消道,“魇族?”
桑无渊道:“族人被围杀,仅剩百余人,我代族人多谢乌涯君救命之恩。”
墨雪消摆手:“小事。你不也救我一命。”
桑无渊道:“比不上。”
墨雪消道:“你是说我一条命不如你百余人?”
与他当面讲话不似魇术中那般放松自在,桑无渊吓得险些跪下,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不是!”
墨雪消莞尔:“开个玩笑而已。”
桑无渊又拎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冷汗反而越擦越多:“您还真是……真是豁达。这眼下尸身已经得手,时间紧迫,我们准备一下,换回来吧?”
墨雪消撑住石台,反而聊了起来,神态终于有了一丝让人看着放松的慵懒:“不着急,给你时间解释一下,不然就算你把这尸身给我换过来,让我起死回生,我也没法相信你。”
“……在理,在理。”
桑无渊这汗才算是落定:“实不相瞒,其实当年不光是魇族被围剿,还有很多异族一同被剿杀殆尽,我们查了很多年,因为灵力与人族不同,容易被发现又能力有限,所以……始终落后,不得已才绑架,不,利用,不不……是求助了您。”
墨雪消点头,道:“但你为何要给我换回去,一直威胁我替你做事不是更好吗?”
桑无渊道:“因为目前能确定的是……这帮人与令尊之死有关。”
墨雪消面色一沉。
桑无渊不敢抬头,闭着眼静等发落。
“好,这个忙我帮了。现在可以换了。”
桑无渊喜极,喜了不到一瞬,肩头又落了下去,怯道:“还有一事,在这个阵法中不可以用魇术,还需要等这阵法被破开,或者摇光君亲自解开才行。”
“你方才怎么不先说?”墨雪消喉头一紧,走向门外,“如果阵法被破,苏凛必受重创。我先去把破阵那个——”
一声炸响,整个角楼的门、墙壁以及面前的一切陡然飞入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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