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药香弥漫,纱帷高卷,苏沐白只觉得口中奇苦,挣扎着醒了过来,墨雪消正坐在床头,一手端碗一手执勺,吹着勺子里的汤药,见他醒了,把这一套都丢到一边的托盘里去扶他:“你怎么样?”
苏沐白还是头一次醒来被人殷切地盯着,有些不自然道:“……还好。”
他好像听见墨雪消的胸腔里释出一口气:“那就好。”
苏沐白坐起来,感觉内伤好了大半,这才想起昨日那让人赧然的情形,硬是靠着定力才没让脸颊红起来,索性佯做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又晕过去了?”
墨雪消本来是去拿那碗汤药打算接着喂,听见这句手里的碗和勺子稀里哗啦的差点掉在地上,苏沐白见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墨雪消道:“没事,烫了一下。”
苏沐白道:“给我吧,我自己喝。”
接过来,却是一点都不烫,苏沐白也没多想,只是看着眼前这一碗黄泥汤子一样的东西发愁。他本来闻着味就要忍不住干呕了,可在墨雪消面前不能认输,皱着眉一口喝下,喝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以至于墨雪消又递来什么时,他都没有抬头,一把抓了过来,到手才发现是一张彩纸,彩纸打开了,托着一块小小的乳白糖块。他有些意外,意外之余是惊喜。
方才确实想有块糖果就好了,可他堂堂澹光台长老,也不可能因为喝口药就去跟人要糖果。
他忍不住把目光落到了墨雪消身上。
连给自己包扎伤口都包不好,对自己如此将就,对别人却心细如发。
墨雪消还是那股刚晒过太阳一般的慵懒劲儿,那赤色光芒的镇妖九心铃垂在颊后,微微晃动,衬得他很是妖异。可能是看得久了,墨雪消注意到他的视线,问道:“喜欢吗?”
苏沐白一时没回过神,呼吸停顿:“嗯?”
墨雪消指着铃铛,在苏沐白看来跟指着他自己没两样,直到看见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九心铃才明白过来,差一点又乱了心跳。
墨雪消道:“送给你。”
镇妖九心铃可以感知妖物,也可以让妖物走火入魔时瞬间清醒,是相当罕见的灵器,世间不过四五个,现在就这么被他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了?
苏沐白道:“太贵重了,不能收。”
墨雪消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苏沐白诧异:“你做的?这东西还能做出来吗?”
墨雪消道:“当然,闲来无事嘛。不过只能在乌涯山做,因为这是乌涯山的铜矿。原版只有四个,”他指了指头发上的那一个,“这只是我爹给的,受过重创已经不能响了,给了你也没有用。”
苏沐白捏起他掌心的小铃铛,红光四溢:“要怎么用?”
墨雪消道:“如果你愿意戴在脖子上,遇到危险它会响,只有你自己能听见,但是声音可能会有点大,这我没有控制好。”
苏沐白眼角弯了一下:“好。”
墨雪消又道:“或者你想见我,注入灵力,我就会来。”
苏沐白手掌倏然收紧攥住了那只铃铛:“我想见你做什么?”他起身下床,背对着他去拿了自己的香囊,把铃铛放进去,那小木剑和画像也在里面,这本来放驱邪香草的物什都快变成墨融专属收纳袋了。
他收紧香囊的口袋,听见墨雪消站起来,连忙转身把香囊藏在后面。
好在墨雪消没奔着他来,只是拿了一个橘子,剥开皮,照例掰了一半,另一半放在药碗旁边,给他留的。其实不过是个橘子再剥一个就可以了。
苏沐白想了想,似乎每次他吃什么都要分自己一半,不知道是个什么习惯。
“我早晨问来了有关游神节的事情。”
“你一夜没有回去休息吗?”
两个人一起开了口,墨雪消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愣了一下,笑意盎然:“我那边哪有摇光君这里好,房间又大又宽敞。”
苏沐白知道他故意这么说,毕竟连着两夜不合眼,谁都招架不住:“辛苦了。”
“摇光君,以后不要跟我客气了,小事一桩,真没什么。”墨雪消温柔地笑了笑,“估计昨天不少人去找过我,好不容易起死回生,我可不想跟他们吵吵闹闹。你别说,还真有点困了。”他脱靴上了床,就躺在苏沐白躺过的地方,“借你床睡一觉先。”
“对了,昨天我是从密道过来的,就那个大衣箱,里面是个暗道,直通我那屋。”
苏沐白看见了他说的衣箱,过去抬了一下没打开。墨雪消道:“昨天我想回去,卡住了,所以才躲起来,早知道是你的房间就不躲了。”
苏沐白见打不开,一掌直接劈了箱子,给墨雪消吓得弹了起来:“你看看,又拆家。还好宁霑家大业大不用赔钱。”
点上墨雪消那颗蜡烛,摸了摸四壁,咔的一声,洞口开了,苏沐白直接跨了进去,墨雪消光着脚疾疾跑下来:“等等,万一那边也卡住了怎么办,就是一个洞,你没必要再爬一遍。”
里面传来苏沐白的声音:“你在这里守着。”
墨雪消等了一会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迎上去,就见苏沐白推门进来:“这个院落是后来扩建修的,若说最早,应该是江宗主疗伤时候住的。”
“大概多久?”
“三年前。”
墨雪消点头,这倒是跟他之前在六宛梦里听的故事对上了:“我之前听说了一个艳史,说的就是江宗主,也是三年前的事。”
苏沐白沉吟片刻,道:“可是说江宗主始乱终弃一事?”
墨雪消惊讶:“你听说过?你不像是会关心这种事的人。”
苏沐白道:“原本并未留心,毕竟飞来峰的宗主之位一直颇有争议,恶意中伤也是难免的。只是后来故事里那个少女确实与人成婚了,就是跟那个故事里的穷小子,当时我也收到了请柬。”
墨雪消道:“那你可知道是谁?”
苏沐白道:“你见过,昨日坐在最边上那个凤凰台的人,叫黎玉成。”
这是墨雪消不认识的那个人,记得似乎年纪不大,比较瘦高,面庞微黑:“玉汝于成?名字起的倒是不错。这三年过去居然进了凤凰台,总归是仙督,高人一等。这要是跟江氏见面多尴尬,我看他好像跟江镜很熟,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以江镜的脾气应该会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是。”
苏沐白道:“因为那个少女是绍兴夏氏。”
墨雪消恍然大悟:“那倒是合理了,那个凤凰台的叫夏什么来着,一看就不是个好玩意。”
不过这一段总归是闲聊,苏沐白也不太乐于议论别人,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墨雪消重新躺回去,继续说游神会:“游神会是蓬莱岛的节日,十年一次的祈福和祭祀,历届都是宁氏操办,今年也是一样。宁霑也是可怜,才刚遇到这种事又得提起精神主持游神会。”
苏沐白道:“时间是什么时候?”
墨雪消快要睡着了:“后天。也是奇怪,出了这么大个事,宁宗主杳无音讯吗?”
苏沐白道:“我在青山还联系过他,之后确实没有消息了。霈月那边倒是传讯,行至震泽城外的客栈玉坤道长失踪了,门上的封禁尚在,人却凭空消失了。”
“哈,真能折腾。”墨雪消翻了个身,头朝里道,“我让姜医师把你喝的药做成了蜜制药丸,晚一点那个叫辰砂的小子会送过来,随身带着,总比天天熬药方便,也省的那么苦你吃不下……”
他后面越说声音越小,似乎强撑着他能说出这段话的只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一点点习性,而后他拢了拢怀里带着兰木香气的被子,沉沉睡过去了。
苏沐白不自觉地捂住了怀里的香囊。
…
墨雪消猛然惊醒,醒来天都黑了,屋里一灯如豆,苏沐白站在灯边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看样子像是刚回来,因为他正好看见衣袂摇动,此时刚刚落定:“去修补护堡大阵了?”
苏沐白用手拂去因为慌张而倒了一桌的水渍,好在墨雪消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回来一会儿了,那杯为了掩饰自己偷看他而强行灌下的凉水落入体内,一阵抽搐。
“其一。”
看来干了不少事,墨雪消叹了口气:“宁拂花真不是个东西,你替宁落萱封印独目鲧,他对你一丝愧疚都没有吗,还这么使唤人?让我看看。”
苏沐白道:“他道歉了。”
“道歉有什么用,对不起三个字又不值钱。”墨雪消想去挽苏沐白的手腕,被他躲开了。
“我没事。”苏沐白有些紧张,牢牢把住了桌沿。
墨雪消伸出去的手空的一会儿,讪然收了回去,往门外走去:“你也累了,我还是回去吧。”
“……你!”苏沐白喊住他,“……你饿不饿?”
“嗯?”墨雪消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笑成星河灿烂,把他不好意思问的替他问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好。”这下苏沐白倒成了被邀请者。
“去哪里?”墨雪消道。
苏沐白没有回答,墨雪消忽然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苏凛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只不过一个临时邀请而已,况且恐怕他也不认识路,大概都没有在蓬莱岛上闲逛过。
“跟我走吧。”
临碣堡里灯火通明,外面岛上也是灯火辉煌。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这两天海岸线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听见了异兽的吼声,以为不过一场风暴,一场海啸,一场很快就平息的小小插曲,有临碣堡在前面遮风挡雨,人间不过天堂美景,茶温饭饱。
瑞丰楼是一家专门做江南菜的馆子,在这一带很是有名,墨雪消想都没想就带着苏沐白去了那里,可到了门口苏沐白把他拉住了。
墨雪消道:“怎么啦?”
苏沐白指着对面一家不起眼的馆子:“去那。”
墨雪消挺意外。
“近日游神会,慕名而来的人很多,瑞丰楼太热闹了。”苏沐白道,“你复活一事尚未张扬出去,倘若有那么一两个人把你认出来,你说我是帮你,还是帮他们?”
墨雪消道:“好吧,多谢摇光君好意。”
进去之后,里面没什么人,掌柜倚着柜台打盹,见来了人立刻来了精神:“二位要吃些什么?”
墨雪消道:“你家有什么?”
掌柜道:“您要是想吃本地菜就本地菜,要是想吃江南菜就江南菜,川蜀难了些,也能做,实在不行您二位可以对面吃。”
墨雪消笑道:“你这买卖做的倒是随心所欲。”
掌柜道:“没办法,我是外地来的,老家菜不受欢迎,只能迎合各位的胃口,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众口难对付。我看您二位仪表非凡,能来我这小店实在是墙顶大亮,这不是怕伺候不好您们么。”
墙顶大亮是什么词?墨雪消笑道:“那你老家菜又是什么?”
看得出来掌柜实在词穷:“那可多了,面,各种面,肉,各种肉。”
墨雪消看了眼已经坐下的苏沐白,低声问道:“秦川人?”
掌柜点头:“哎对对对。怎么样,想好吃什么没?”
墨雪消低头莞尔:“就做你拿手的。”
墨雪消没有坐在苏沐白对面,在他左手坐下,虚张声势道:“好啊你个摇光君,被我捉到了。”
苏沐白脸色微震,又恢复了正常:“又胡说什么?”
墨雪消拿了两副筷子,递给他一副:“这家店你吃过对不对,今天是特意为我指来。”
掌柜端上两碟凉菜,一碟凉拌腰丝,一碟金黄的葫芦鸡:“秦川名菜,来,尝尝。”墨雪消把菜碟往他面前一推,学着掌柜的语气道:“来,尝尝。”
这句话简直做实了“罪名”,苏沐白淡定地接过筷子,一本正经道:“不要自作多情。”
“好,好,”墨雪消哄他道,“不多情。”
门外是一个卖灯笼的摊贩,许多男女穿行而过都会在此停留片刻。墨雪消正对着大门,就多往外看了两眼,只见摊主勾住一盏灯笼下来,华光落下,一张脸一闪而过——
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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