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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奇冷,岸边冻了一层海冰,墨雪消踩着那白浪形状的冰层,嘎吱嘎吱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临碣堡的岸线很长,隔绝着那碧海深处的巨兽,也隔断了归巢的浪。
“雪消!”
后面追上人来,墨雪消漠然回了头,是宁拂花:“你又去大阵外面了,多危险。”
两个人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障。
宁拂花追着他的脚步,身上的大氅快要拖地了,他拎起一角,很沉:“大家都给落茸过生日,你不去,落茸非要等你也不肯去。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怀瑜叔又找你了,你多久没回去了?”
墨雪消停下来,脚下踏着一块黑褐色的碣石:“我想安静一会儿,你们先去玩吧。”
“什么叫先去?!”
一道鞭光甩了下来抽打在阵法壁上,符篆浮现,一片金光粼粼,耳中传来骄矜的女声,宁落萱追了过来:“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能有什么事?我妹妹刚好些,她在外面寒风里吹着等你,病了怎么办?”
墨雪消有些烦她,大步往前:“你都说了是你妹妹,她跟我有关系吗?”
又是一鞭子抽下,宁落萱把气都发泄在了阵法上:“王八蛋你就是,要不是出去找你,她会这样吗?她双腿残了,你就不会哄哄她吗?!别躲在阵法后面,你给我过来,我打不死你!”
“落萱,”宁拂花拉了一把宁落萱,“收收你的脾气!”
“找我?”墨雪消转过来,“那不是她自愿吗,我让她找了?”
宁落萱再次冲上来,宁拂花从后面抱住她,宁落萱被他抱得腾空,不停地蹬踹着阵法壁,哭道:“真不知道她喜欢你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嘲笑她,她都要活不下去了!你混蛋,你混蛋!!”
宁拂花抱不住她,脱了手,重重地咳了几声,道:“落萱,跟他没有关系!”
宁落萱吼道:“怎么没有关系,是魇族把她的腿弄成这样的,他爹跟魇族跑了,要不是他非要去找他爹,落茸会出去吗?外面那么乱,他们把她的腿废了呀!哥哥!”
她卷着鞭子指着墨雪消:“都是因为他。”
墨雪消面色料峭,比那海风更寒:“你到底想怎么样?”
宁落萱的泪痕冻伤在漂亮的脸蛋上,红着眼,咬牙恨道:“娶她。”
宁拂花吃惊地拉住宁落萱:“他、他不能,他喜欢——”
宁落萱奋力甩开宁拂花,大氅甩落在地:“哥!你别帮他!我们是你妹妹吗,是你亲人吗?!”
墨雪消回眸看了一眼那深海白浪翻滚着云雾,深抿着唇,点了点头:“好。”他回过头,目中无色,狂浪卷着悲潮,“我娶了她你们就肯放过我了是吧?”
宁落萱咬牙道:“对,我管你心里有谁。你只要娶了落茸,你爹跟谁跑了都无所谓,就算你爹把天拆了,我蓬莱宁氏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我不需要。”墨雪消眼角噙红,“婚礼你们择日,今天都别来烦我。”
潮起潮落,淹没了上岸的贝。
所有剩余的魇族都在冥河谷。
墨良仪也藏在这里。
墨雪消目中空空地戳着火堆里的木柴,每戳一下,碎碎的火磷便飞了起来,很快便与篝火融为一体。冥河谷暗无天日,却有着春夏秋冬,只是这四季都冷着,冷到心窝。
桑却月递过来泥陶杯子,热气在冷风里化成冰冷的白雾:“暖暖手。”
墨雪消道:“不冷。”
他还是接了过来,手掌扣着杯口,灼着掌纹,灼着一生盘根错虬。
桑却月疲惫的花容掩映在火色里,她抱着双膝道:“你好像不太高兴,是因为婚礼吗,你还是没告诉你爹娘?”她看向远处,墨良仪穿着薄衣,对着月亮灌了一口烧酒,“……他想三娘了。”
墨雪消忽然捂住了眼。
桑却月看着他,看见了眼角漏出的晶莹:“你也有喜欢的人是不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沉了许久,墨雪消放下手,把木棍丢进了火里,“啪”的一声脆响:“不重要了。”
桑却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跟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卷进来。”
墨雪消看向她,用比那火焰还暖的微笑掩饰着之后的灰烬:“你们救了那个没出息的、就知道想媳妇的男人,自然与我有关系,只是这场仗打得太久了,有些熬人。”
桑却月叹息道:“一年了,是太久了,我们都想家了……”
“可是还有家吗?”
月色薄凉,挥洒在这片黯淡的土地,把心里那片暗色放得更大。风声过隙,仿佛耳边羌笛却无人吹奏,抢了一把凉风揉进了胸腔,冷得彻骨。
墨雪消看看她:“婚礼在三天后,凤凰台会来不少人,你们应该能救出一些人来。”
桑却月面色凝重:“凤凰台也是知道的。”
墨雪消坦然道:“我爹娘也是知道的。”
桑却月有些惊讶:“墨兄没有提起过。”
墨雪消又看向墨良仪:“他们怕我委屈,怕我忍不住,我若是当着爹娘的面哭,他们两个怕是哭得比我更难看。他们两个相思已苦,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桑却月端详着他,这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男人,仿佛昨日见他还是言笑晏晏,今日却是浓墨重彩:“雪消,何必呢。魇族命定一劫,你们大可远走高飞。”
“你们没有犯的错,就不应该背负。”墨雪消俊气的侧颜刀削斧凿,“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哪记得,”桑却月想了想,“难道是夸你长得俊?”
墨雪消无声笑了:“你说‘我尽力了’。”
“月姐,我还没有尽力,你们只因为一句之恩救我爹一命——这山水之恩,我才应当誓死相报。”
墨雪消在桑却月无比难过的注视中拍了拍手上的土屑,站起来:“走了,再研究一下幽冥将尸,成了就不怕他们了。”
月深,夜也深。
墨雪消悄无声息地回了临碣堡。
“雪消哥哥。”
墨雪消以为夜深人静便无人知晓,谁知踏上阶梯,早有人等候多时。他没有回头,那声音软糯,应该是宁家的末女宁落茸,她与宁落萱的面容分毫不差,唯独性情极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轮椅的吱呀声停在了院落外面,宁落茸怯懦道:“我知道你不想同我结婚,没有关系的,我可以去跟父兄说的,我……”
墨雪消推开房门:“三天后就婚礼了,夫妻二人还是不要见面了。”
“雪消哥哥,”宁落茸急道,“我的腿不关你的事!是我……是我自己的错,你千万不要乱想。”
顿了顿,墨雪消回眸,温柔掩盖了哀伤,倾了月色地一笑:“外面冷,回去睡觉吧。”
……
……
墨雪消的外衣没有烤干,也出不去,就在这茶室里闻着那幽兰焚香,把玩着被苏凛浅噙过的茶盏。等快到两个时辰,帘子掀起,来的却不是堂倌,而是宁拂花。
他托了墨雪消的衣服,丢在桌上:“玩美了?”
墨雪消头都没抬:“在你家门外打的,别管那么宽。”
宁拂花坐在他对面:“你能好好说话吗?”
墨雪消支起腿来:“你说呢?”
宁拂花抿紧唇线,点了点头,嗤笑一声:“好,我道歉。”
“宁霑。”
墨雪消拦截他,沉了沉,抬眸漆黑:“早就迟了。”
宁拂花道:“你我真的没必要到这一步。”
“你心里没数吗?”墨雪消道,“你恨我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落茸,你说她心悦我,我同意娶她了,可是我应该娶她吗?你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你知道我心里的人是谁,我已经很痛了,你为什么还要害我?”
宁拂花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抽紧,拧褶了衣服,声音低得快要入了土:“……我没有害你。”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墨雪消捏着那杯子,捏到骨节发白,忽然一把掷出,茶盏摔在壁上撞个粉身碎骨:“只有你知道我爹会去那里,我只告诉了你!那几年我没找过你,你是当我傻吗?!”
他一把抓起衣服出去,长臂一抖旋开披上,下了楼。
四柱已经修好了,墨雪消从浴池出来又出了临碣堡,在海边的破树林子里找到了桑无渊,桑无渊难得穿了一身白衫,挽了发髻,干干净净。
就是一回头,一嘴胡茬。
“乌涯君。”
墨雪消这次笑不出来,怔了一会儿,忽然道:“下回喊名字。”
桑无渊道:“怎么喊?”
墨雪消看不出他的年纪,皱眉道:“我怎么知道?”
桑无渊掰着手指算了算:“那您太吃亏了,异族生长慢寿命长,我今年都六十多了。”
墨雪消冷光熠熠地看着他,桑无渊立马收了手指:“……雪消贤弟?”
还不如叫乌涯君。墨雪消白了他一眼:“墨融、墨雪消、雪消——你自己挑一个。”
桑无渊道:“是是,直呼姓名不好,就雪消吧。”
“废话真多,有什么区别吗?”墨雪消道,“先说六宛,再说邱萍。”
“我看看。”桑无渊掏出一个羊皮小本,翻了翻,恍然大悟,“今天六宛醒了,没什么事。”
“这还用看吗?”墨雪消抢过那个本,翻了翻,“这都是些什么,这个‘不吃不睡’是谁,你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把本丢回去,“快点说,忙着了。”
“那不是我养的,是您养的。”桑无渊委屈道,“那个假摇光君不吃不睡,每天就是坐着发呆。我去问了其他异族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不是幻术也不是换身术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墨雪消差点把它给忘了,头疼道:“先养着吧,不吃不睡不是挺好养的?”
“那倒是,我就怕哪天铁骨睚眦给它吃了可怎么办。”桑无渊咬着笔头,在本上刷刷写下,又道,“那个制酱铺子里有个老婆子,每日刷桶干些杂活。邱萍是她的儿子,不过那老婆子已经傻了,并不认识他,邱萍只是留下钱,帮她干干活,据说一年来不了几次。”
“怎么傻的?”
“儿子和丈夫都死了,就疯了,他以为这个大儿子也死了。”桑无渊道,“老婆子眼哭个半瞎,邱萍守了好几年,后来出走就把她托付给邻居了,这邻居还不错,开了个铺子让她干点活混个吃住。哎,真可怜呀。”
墨雪消斜睨了他一眼:“你一个背着冤情,死了上三千族人的魇族,倒觉得别人可怜。”
桑无渊道:“天下大同嘛。”
墨雪消哭笑不得:“什么鬼。邱萍怎么去的夏氏查了没?”
桑无渊在情报工作上的能力确实不错,墨雪消收回之前认为他没什么用的偏见:“其实没去到就差点死在半路上,一不小心被夏琼捡了,可能是洗白白喷香香之后看他长得不错就留下了。”
墨雪消:“……”
“啊,不对,据说因为他长得像年轻时候的姜衍之。”
“姜衍之?”墨雪消忖道,“……果然得有缘故,姜医师和那邱萍都是本地人,同一地域骨骼风貌相似很正常,这么说夏琼倒是个痴情种子了?”
桑无渊道:“听说夏琼和姜衍之是青梅竹马,早就私定终身了,别看姜医师现在的样貌,我倒是记得他年轻时被称作‘玉面扁鹊’。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长得好苍老,虽然不重修行,但也不应该如此。”
“他的修行不在身,”墨雪消道,“在心。”
“在理。”桑无渊汇报完了,“六宛想出来找您。”
“先别出来了,等我哄好苏——”他突然卡住了,看了看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桑无渊,尴尬道,“过过再送他回澹光台。摇光君已经猜出来我身边有人帮忙了,哪天万一撞见了可别吓到腿软。”
这个桑无渊倒是不意外:“那,要不您给引荐引荐,我们提前见一面?”
墨雪消奇道:“你不怕他把你抓起来?”
桑无渊道:“他不是婶婶吗?”
“哈?”墨雪消扬眉,“什么婶婶?”
“哦,”桑无渊说得奇快,一口气能不停就不停,“我跟六宛拜把子了,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他说您好比是他义父,那您就是我叔叔,摇光君不就是婶婶了吗?”
“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墨雪消眼睛瞪大了,饶是脑子快也没跟上,“什么拜把子,什么义父,怎么就到了婶婶?”
桑无渊一揣袖口捏住四方币,笑道:“再会,我义弟喊我呢。”
“哎?”墨雪消再一回首,身边早不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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