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边粹祝醒来没有立即听到红铜盘的声音。
寂静之中,生出诡异的可怕,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空无一人,手无寸铁。
他的心中发毛,张口呼唤了两声红铜盘的名字,却没有回应,动了动被绑住的身体,依旧挣脱不开。
不由得开始思考,他被抛弃在这,怎么才能活下去。
边粹祝艰难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往床边靠,可动没两下他就悲伤地发现,束缚着他的绳子的一端栓在了墙上,他可以活动的范围已经被他移动到了最大。
活不下去了!
此时一声门响,急匆匆的脚步带着一股冷风扑过来,喜不自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说你醒了!怎么被绑着?”
边粹祝心中一惊,竟是叶可春。
红铜盘的声音从稍远的门口响起:“陈大人,答应您的事情我做到了,我候在外屋,有事叫我。”
原来陈英风夫妇都来了,边粹祝立时抓住机会:“陈大人,我要松绑!”
红铜盘啧了一声,似乎早对他会做此举动心知肚明,不慌不忙道:“陈大人,他病未好全,恐会发疯,万不可松绑。”
“陈大人,我不疯,不咬人!”
“陈大人,若是松了发病,届时我也无力回天。”
陈英风被他俩喊得无奈,打断了边粹祝“陈大人”之后的话,道:“听他的吧,是他把你救活的。听说你醒来,我们来看看你。”
红铜盘留下一个几不可察的胜利笑容,可那笑容维持了没有一瞬便就落了下去,随着陈英风走出了房间。
叶可春见人走,拉了一个凳子坐在床下,问道:“你可真是九死一生,若没有单仵作,你就没命了。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问完又将陈英风如何发现一脚迈进鬼门关的边粹祝,又如何求医无门,直到红铜盘出手才得一线生机如实告知。
边粹祝默默听完,不答反问:“白两金呢?”
叶可春噎了一下,心中叹息该来的还是要来,又将来时路上斟酌了一道的话语又捋了一遍,抛出一小点来看看情况:“失踪了。自那天午后就失踪了。英风已去信给多位同僚,请他们留意,一有消息,就会送至这里。”
“那现在有消息了吗?”
“……没有。”叶可春的声音几等于无,白两金的无故消失,对他们来说只是曾经同僚反常的无礼,可对现在躺在床上的人,即是一种无言的抛弃。
始乱终弃!
叶可春想到这四个字就咬牙切齿,不由得怜爱地看向大病初愈的白翠翠,醒来却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她又该怎么办?
何况,她又瞎了眼睛。
叶可春几乎眼含热泪,抓住边粹祝的手,哄道:“当下你先养好身体,别的先不想啦。我想,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我来照顾你。”
是怕他会因白两金的离开,而伤心欲绝,控制不住自己去死吗?
边粹祝温暖于她的关心,又嘲笑她的轻看。
叶可春摸了摸他干爽的头发,灰白的眼睛虽不视物,但无一丝污垢,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但这样的好,是需要舍弃一些东西的,比如清白。
又轻声跟他道:“你放心,你在这的事,不会有流言传出去。”
边粹祝自嘲地笑了两下,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层考虑。他如人世间大部分的人,心中以为轻看别人,最后轻看的都是自己。
“难道要叫他人的一点满不在乎,一些闲言碎语,我就要去死吗?姐姐,我没那么傻。”边粹祝平静地回答,“死过一次才知,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我早就料到白两金会走了,你只不过是又让我更确信了点罢了。”
叶可春闻言震惊,忙问:“怎么?”
“你知道一个,会易容,举着一把缺了一角的八角伞,伞上面画着老虎的男人吗?”边粹祝问,见叶可春摇头,接着道,“那陈大人知不知道这个人?”
待要再说,却被叶可春制止,直到她将陈英风拉进屋中,才叫边粹祝接着再说。
只是陈英风一听叶可春的转述,心中一跳,脱口而出:“伞南星?!”
“伞南星。”边粹祝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记在心中,又道,“他扮作白两金引我出了万坡镇,他告诉我,是白两金给我下的啼眼露。我不想相信,但是,他描述得太过精准,就像是提前知道一般,就像是,串谋好的。”
陈英风抿嘴皱眉,面露肃色,迟疑道:“会不会是他扮成的白两金给你下了毒?”
“那样,在小橘山的小宴我就会发现了。他是什么人?”
“伞南星,三巷教的引路使。武功高强,七窍玲珑,算是反教中的大人物。”陈英风原本是极不相信白两金的背叛,可是如果来的是伞南星,那三巷教在万坡做案后迟迟不退的原因,似乎有一种能说通的理由——考验白两金。
陈英风为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才感觉到叶可春在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听边粹祝的话。
“陈大人,对于他给我下毒,你有什么头绪吗?我想不明白。”边粹祝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外面似乎起风了,吹动窗户动了一下,发出砰得一声响。
陈英风默了一会儿,语气复杂道:“白两金以前是在京中做官的,而且是皇帝的心腹,这你知道的。三巷教是反教,于任何一个忠臣来说都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在我尚和白两金是同僚的时候,也曾见过他对三巷教的态度。绝对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架势。可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庖鹤簪整理了上任留下的文书,意外地发现其中竟然有关于三巷教的密报。
三巷教,入教的条件是‘入穷巷’,简单来说就是犯朝廷的死罪,以表明永不再与朝廷为伍的决心。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不难说白两金被策反,从而以你作为他入教的投名状……”
陈英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边粹祝的情况,尽管红铜盘跟他说过边粹祝的情况已经好多了,可以听一些“刺激”的话,可他仍不确定这会不会影响边粹祝的恢复。
可边粹祝面容平静,平静之极后是一声苦涩的自嘲:“原来是这样。”
他是当时在他身边之中的所有人之中,最可以舍弃的。
没什么,总共也没认识多少天,比起曾经的同僚关系太浅,比起普通人来说又显不出走进穷巷的决心。
他的位置刚刚好。
只是位置刚刚好。
太好了。
边粹祝心想,不由得笑了出来。
陈英风不知道他想什么,尤认为他是得知被背叛之后呕心抽肠得失心疯了。
赶忙找补道:“这都是我的猜测!白两金失踪,一切都未有定论,其中有误会也说不定,我还是很不相信白两金能入三巷教,你不知道他之前多么恨伞南星。对了!也许是伞南星故意挑拨离间,白两金他对你很不一样,又或许是他为了保护你出得下策……”
边粹祝却往被窝里挪了挪:“这就有点离谱了。何况,我确实是瞎了。”
陈英风讪笑了一声,叹了口气,确实,刚才说的那些话,他自己都是不信的,都是为了安慰边粹祝的虚话,除了“白两金入三巷教”,可再怎么怀疑,所有的信息指向的只有一个结论。
白两金背叛他们了。
陈英风看着躺着已经闭上眼睛的边粹祝,起身道:“你是为了保护万坡的百姓才受此罪,我作为这里的地方官,感谢你。如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边粹祝忽然睁开眼睛,热切道:“那能跟他说说给我解绑吗?被绑着我真的很难受。”
叶可春却惊讶:“你不要跟我们走吗?”
边粹祝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虽然他为了不让我乱动,天天拿药药我。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也要药我……”
这时候门忽得被推开,两人齐齐看向门处,红铜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来了。
苦味霎时充盈整个房间,陈英风最怕苦,立时捏着鼻子告辞。
独留边粹祝躲也躲不得,动也动不得,只好露出一个不太自然地笑问:“怎么这么大的苦味?”
“药哪有不苦的。”红铜盘温柔地笑着回答,声音里是咬牙切齿的甜蜜。
真是从未有过的奢华体验,边粹祝打了个冷颤,好一个包着糖衣的毒药:“以前的都不苦的啊。”
“你病情又加重了,不得已,只好再加几味药。”
红铜盘已经坐过来,轻轻搅着药碗,轻轻吹气。动作一切都是这么轻柔,对边粹祝却是轻柔的凌迟。
“不是,为什么啊?”边粹祝垂死挣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时会突然讨厌我啊?”
红铜盘手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药碗,好一会儿才道:“有时候会想起来,你要掐死我。”
“对不起!”边粹祝立刻道歉,“请你原谅。”
红铜盘握紧了汤匙,快速搅了两下,舀起一勺吹了两下,递到边粹祝嘴边道:“不原谅。赶紧吃了走人。”
“今天吗?”边粹祝难掩激动,苦药入嘴立刻将他后面的话堵回去,苦得他脑瓜子嗡嗡疼。
疼的间隙之中甚至还能考虑为什么红铜盘今天没有催他赶紧吃下一口。
忽然一股失落感顺着脊背顶上他的口腔,他要是能看见就好了,如果对方不发出声音,他根本无法感受。
这时候,身上的束缚却松了,边粹祝试探着活动,是久违的自由,不由得撑着身体坐起来,活动着手腕。
红铜盘拉过他手来,将药碗重重放下,冷冷道:“自己喝吧。”
边粹祝将碗端近嘴边,仰头一饮而尽,苦得直嘶声。就这一起一落之间,红铜盘已经离开,空余一声关门响。
这是怎么了?
边粹祝摸索着下了床,因为长时间卧床脚步虚浮,站立不稳,刚离开床就趴在了地上。
好在他用手撑了一下,用以缓冲,这才没又给他磕吐血。
不行,他一步都走不了。
于是扯着嗓子大喊红铜盘,喊了两声已经缺气,只得停下来顺气。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边粹祝只好摸着家具一步一步走,好在窗户离床不远,他一把将窗户打开,倚在窗框边,又卯足了力气,大声喊了两声。
又没回应。
边粹祝哼了一声,心想:不理我?不能够!
捏了一下嗓子,哭喊道:“单郎!你好狠的心啊,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不管了吗?昨夜尚还是你侬我侬,今天便翻脸不认了吗?”
边粹祝喊出两句,已经有点力竭,遥比当年以时辰为基准,现在真是让人唏嘘,可是他上不来气的声音,更加逼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曾以为,爱能超越一切,包括身份等一切身外之物,现下看来,我错了,错得离谱。”
“闭嘴!”红铜盘吼着从偏房中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出,只见边粹祝一手扶着窗框,一手捏着胸前的衣服,黑发披散在近乎透明的面孔旁,真如一个深闺怨女。
微微阖动的嘴唇,尚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你再不出来,就得对我负责了。”
“只可惜,这是仵作的家。方圆一里都没有人的。”红铜盘漫步到窗前,盯着慢慢站直的边粹祝,看他抱臂站在窗前,画一样散发着不褪色的意气,不无恶意地道,“就算有人听到,也只会以为是……”
红铜盘站定,说话带出的热气喷在边粹祝的脸上,语气轻地也像一股幽魂:“闹鬼。”
边粹祝微微歪头,状似困扰,身子却往窗外探:“早知如此,可春姐姐劝我离开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我问你,如果再把一个我放在你面前,你还能治好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不止如此,你的眼睛,我也可以治好。”
边粹祝低头笑了一声。
笑声惹怒了红铜盘,他从来不允许别人怀疑自己的能力,双手猛地拍在窗框上:“你笑什么?不信我?”
窗户被打个措手不及,在风中发出暗哑的悲鸣。
“高兴而已,你不是说能治好吗?有你这份希望,我干嘛还那么难受呢。”边粹祝朝窗外伸手,碰到红铜盘的胸膛,摸到衣领处,将人抓到自己面前,完全乞求的姿态,低声下气请求,“请你救救我的同门。”
“为了他们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必处处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一定赴汤蹈火。”
“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师父,早就走了,抽烟喝酒熬夜,不早走才怪!”红铜盘恨恨地说道,生前劝过无数次,不把自己命当命的人,除了他师父,他还没见过第二个。
“他是个会治活人的仵作,但他不救人,教会我也不许我救人。救你,已是犯了你师父的规?可他也只有我死了才能再打骂我了。一个可以糊弄过去,几个怎么说?”
边粹祝眉头皱起,在中间挤出淡淡地一条竖纹,急切道:你不必亲自去救,只告诉我方法也可。”
红铜盘心中微微一动,扭过头去,张张嘴又闭上,斟酌了好一阵才道:“我得想想。”
边粹祝暗含期待的眸子,欢跃地等待着,红铜盘看着看着,眼睛就放空了,顿顿地呢喃:“赴汤蹈火……倒是有一件事情,非得你眼睛好了才能做,如果你能做到,我跟着你去治也行。”
“你说!”边粹祝忐忑的心顿时变得欢愉,抓着他衣服的手滑到腰间,撒娇似得晃了晃他。
“秘密,师父告诉我的秘密。如果你能治好,再说也不迟。”
红铜盘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摆,灰扑扑的下面藏着一点暗红。
他喜欢鲜亮的衣裳,可是师父不允许他穿,仵作不许他穿,师父看见亮颜色就讨厌,仵作的职责使任何鲜活都被沾上死气。
可他太喜欢了,只好将所有的喜爱都压在灰暗的古板之下。
红铜盘摘下边粹祝紧握他衣服的手,移了一步靠在窗上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近来总是这种颜色,过几天可能就要下大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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