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边粹祝倚在床边,嘴里啃着苹果,手摸身上的衣服,摸到衣摆上烧焦的几圈痕迹,戏称:“明年肯定红红火火啊。”
明艳的颜色配上明艳的人,着实是锦上添花。
红铜盘扭过头来看自己,同样的红色穿在自己身上却像是忽得死掉了。
过分苍白的脸同骷髅也没什么分别,像是一身冥装要去冥婚,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还是不要上街了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边粹祝的声音就传来:“给我画一画吧?”
苹果已经吃完,果核被他随手扔到窗外,划出弧线后落在小院的菜地上。
“画什么?”红铜盘打开柜门,又从里面拿出一件灰色的外衣,打算套在外面。
“妆啊。今天想做女子。”边粹祝放下翘着的双腿,端正地坐在床上,俨然等待之中。
“只不过我都是给死人画的。”红铜盘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手穿出袖子。
“太荣幸了,我还活着。”
红铜盘拿出胭脂水粉来,给边粹祝轻轻上妆,修去边粹祝太过锋利的线条,揉出女子的温婉柔和来。
感受到红铜盘在他脸上的动作越来越轻,边粹祝小声询问:“你是不是不想出去?”
欢庆的声音,每天边粹祝都能听上两声,鞭炮、车马却总是若有似无,他好想靠近了听一听。
“没有。”
绒毛般的触感消失了,红铜盘终于将眼角的红线画成。
边粹祝双手握着床边,笑着向前一个探身跳在地上:“还说没有,我感受得到。”
“头发。”红铜盘漠然而语,将他推回床上,拿起一卷红色的丝带将头发简单扎起来。
扎上又散开,编好又拆开。
就当再一次,红铜盘想要解开系好的结,边粹祝抓住他的手道:“难看也是别人看。为什么这么讨厌外面?”
没听到回答,边粹祝立刻摇了摇他的手。他爱说话,尤其在看不到之后,更需要说话来得到反应,可红铜盘总是动不动地就不回话。
为此他想了一个办法,在他尤其想听到回答的问话之前就给人抓住,不说话就不放人走一直烦。
这样或真或假也能得到红铜盘的一些过往。
他故技重施,红铜盘意外地没有似寻常一般不耐烦地往外挣,而是怀着淡淡的平静,有种老人看年轻人撞南墙的凄凉:“我从来都不讨厌外面,或许,等你回来,你就会讨厌这里的。”
“不可能!这是你救我的地方,我只有感恩、虔诚。”边粹祝将手换做交握,放在自己心口。
红铜盘将手抽出来,把拐杖塞进他手里,似是不相信道:“最好是。”
两人出了门,红铜盘在前面走,边粹祝跟在后面,支棱着耳朵努力感受周围的一切声音。
拐杖前后各有一只手握着,是两人的联系。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令人耳花缭乱,直到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到边粹祝的耳朵里。
“好漂亮的新媳妇。”有小孩子跑到边粹祝几步远的地方叽叽喳喳说话。
周围传来大人呼喊孩子的声音,孩子口无遮拦,稍有点没见过的就要跟大人嚷嚷:“新媳妇是个瞎子!”
红铜盘加快了步伐,小孩子的声音仍在周围,尝试着扔小石子试探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红铜盘猛地停步,转头怒目而视,冷着脸的模样吓坏了小孩,怪叫着跑走跟来的大人身边。
护犊子的大人一边拍着小孩的背,一边投来斜眼,恶言相向,酸意十足:“长这个模样,不瞎也不嫁给他。什么时候成的亲?不会是拐来的吧。”
声音从四面八方来,没有一句好话。
边粹祝忽然就明白了,红铜盘不愿意出来的原因。
他处理尸体,是与死亡打交道的人。而人总是畏惧死亡,唯恐与死亡沾边,对他当然避而不及,像诅咒死亡一样诅咒他。
边粹祝另一手也握上拐杖,顺着摸到他的手握住,站在他身边跟他咬耳朵:“吵架,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今天,我就替你打这一架,叫他们知道,随便惹人,就是离死更近。”
边粹祝大声道:“长你这个模样,孩子他老子瞎得估计比我早吧。不然也下不去嘴。”
众人没想到这小女子竟然敢回击,战火一下燃烧起来,边粹祝丝毫不落下风。
眼见说得不如他快也不如他气人,就要上手,边粹祝抽出拐杖来,听音辨位,指哪打哪,谁也近不了身。
直到陈英风都被惊动,赶忙来这里处理,了解来龙去脉之后,还没等他说话,边粹祝发出戏弄的笑语:“他们以为,你来就会站到他们那一边。”
陈英风感受到了,那话中的笑声又是一句话“你要是帮他们,连你一起打。”
心中既无奈又好笑,转身问:“过年之际,为何为难县衙中人以及盲人?”
众人七嘴八舌,说他们先骂人,先动手的。
边粹祝立刻回击:“她往我身上泼脏水,纵容孩子往我身上扔石子。骂我瞎得活该,陈英风,你可知道我怎么瞎的。”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她竟然敢直呼县官名号,似乎还有恩于他,心顿时慌乱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县官先前之言已有责怪之意。
陈英风微微叹气:“我当然知道。捕快,聚众闹事,按律查办。依人数给你们算加班费。”
闹哄哄的一团人都被捕快带走。
陈英风才露出笑模样:“有力气吵架打人,看来你是好全了。出来是要做什么?”
边粹祝指指自己眼睛,示意自己“没全”,挖苦道:“看你治理得这群刁民多差!过年这么热闹的时候,竟然不欢迎仵作吗?”
“怎么会?”陈英风越过边粹祝看向他身后异常沉默的红铜盘一眼,想来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心中升起微妙的遗憾。
白两金,你老婆要被人抢走了你知道吗?
时至今日,他心中仍有个角落,是相信白两金或许有苦衷而不得已离开。由此,生出对边粹祝“朋友之妻”的义气之照拂,可眼看着她就要另嫁他人,既认为不必蹉跎岁月等待渺茫希望,又觉得没能守护好朋友的爱情而自责。
复杂的情感交汇,让他步步小心,免得生出波澜,可若一事不做,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陈英风此刻真希望妻子能在身边,再提一句将人接走的话。
“怎么不会!”边粹祝驳他,又对红铜盘说道,“我是想来凑凑热闹,不想自己成了热闹,还是被迫的。难怪你不愿意出去,这都什么人啊,长得人模狗样,实则都是狗爹养的。”
陈英风的头脑中的旋风戛然而止,问道:“你既是县衙中人,又能打扫尸体,给全尸体面,为何他们这般对你?”
比起其他镇子来,不友好到奇怪。
红铜盘张口,声音发涩:“我怎么知道。”
在场的两人都听出来,他不愿意说。
陈英风打着哈哈道:“没关系,我会叫他们再不敢随意欺侮你。”
边粹祝打了个呵欠:“我累了,没力气了,想回去休息。”
告别陈英风,两人像来时一般一前一后往回走,沉默着回到家中,边粹祝回来直奔床,和衣躺下,随意拽过被子搭在身上,没一刻鼻息平稳,睡着了。
红铜盘先将五盘供果整齐地码在神位中间,随后将供桌下的一坛酒拿出来放在神位旁的灵位前。
点燃了桌面两角的两根红烛,供上长香三支后,跪倒在地,拜了三拜,维持着跪姿低着头,仿佛被罚在此认错一般。
低着的眼神落在自己灰扑扑的衣衫上,那将里面的红色遮了个严严实实的衣衫,此刻他又在想。
为什么给自己起小名叫红铜盘,为什么不叫灰铜盘?
他仰头,盯着灵位上“先师乌子鸣之位”的字样,一下一下解开腰带将外头的灰衣服脱了,露出里面的红衣服来。
在沉寂的小屋之中,在蜡烛的映照之下,红衣显出森森寒意,如同粘稠的血一般。
他捞着灰衣,站起身来,走到屋中床前,敲醒了边粹祝。分外焦急的语气,似乎有一年的活儿要干。
酉时三刻,边粹祝迷迷瞪瞪地跟着他走出屋子,酉时四刻,手中被塞了一把菜刀剁菜,戌时一刻刚过手里被换成了筷子搅馅,戌时两刻两人坐在桌前,边粹祝的手里被塞了一个碗,是饭,亥时一到,边粹祝要做的是,将面团揪成一个个小面团。
这是在包饺子。
边粹祝明白过来在心中数数以此来消磨时间,可数着数着就会走神,要张口和红铜盘说话也容易,可单靠他的感觉,红铜盘是不想说话的。
不知不觉间,他叹了一口气。
对面红铜盘擀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问:“你不想做了?”
“啊?”边粹祝没想到他会张口,一时之间还有点反应不及,“没有啊。”
“你叹气为什么?”
“你感觉好像不高兴,我无聊,想和你说话,又担心你烦。”边粹祝如实相告。
“你想说什么?”
“你这么说,我突然还想不到什么。嗯,还剩多少?什么时候能包完?”
“快了,你……”红铜盘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怏怏不乐,“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那倒不是。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边粹祝眉毛微蹙,也沾上了忧郁一般,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没什么可高兴的罢了。”
“有我在,还能让你不高兴?”边粹祝出口竟然有种不服气,将手中的面团一摔,摸着桌子走,“不可以!不包了,咱们去做烟花。”
红铜盘躲他尚有一堆面粉的手,嘴角是笑的,话却是冷的:“没钱买火药,做不了。你别炸了我的家。”
边粹祝道:“怎么可能?我闭着眼也能做。”
“说话吧!说话。”红铜盘不愿意在桌边接着你追我躲,妥协道,“我给你讲讲为什么我这么不受万坡镇人待见。”
听到此话,边粹祝果然驻足。
“这都是因为我的好师父乌子鸣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小偷、地痞、流氓。自打我记事起,他就在县衙做仵作,俸禄足够他活着,可他还是要各处做案,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饭,可他偏偏技艺不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人抓住打。
狗改不了吃屎,被打到血肉模糊下次也要接着这么做。万坡镇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连带着也讨厌继承了他技艺的我。哈哈,是啊,那他为什么还能在县衙供职到我接手呢?我也很想知道。”
在此方面边粹祝比之幸运之极,手里又掐起面团,干巴巴地说道:“至少,现在他不在了。”
“可是他的影响还在。改变不了,只能忍受。”红铜盘状似释怀地笑了一下。
“不对,不在了就是什么都不在了,现在是任我们改变的时候。”边粹祝揪出的面团被他凶巴巴地扔在案板上,“他生前叫你做的,你现在偏不做,不叫你做的,你就非去试试,谁能管你?他难道还能变成鬼来找你?”
话音一落,一股冷风从脚下穿过,烛火煽动着要熄不熄。
边粹祝立刻害怕,才想起已经是夜晚了,顿时心虚起来,对周围的风吹草动也格外敏感。
红铜盘笑了出来,起身收拾东西,边粹祝闻声而动,也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人走。
直到红铜盘停下来,倚在床边看着窗外,边粹祝也跟着挤在旁边。
外面又下起雪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只是落下来,有什么可哭的。
红铜盘极其沉着地张口,仿佛在做一个和他无关的决定:“过了十五我就去请辞,出发去你家,治你同门。”
“你是第一个愿意的。”
“不说我也知道,不然你也不会问我。”
边粹祝忽然道:“我真想看看你。”
红铜盘心咚咚直跳,拉起边粹祝的手,牵起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脸上,从眼角到鼻梁,从鼻翼到嘴角。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最大的特点是这几个地方有痣。”
在红铜盘的牵引下,边粹祝的食指不经意间划过嘴唇,在左右唇角分别点了一下。
边粹祝笑,伸出拇指,掐了他的脸颊一下,道:“是这儿吗?笑一笑。长在酒窝里的一对痣,真醉人啊。”
边粹祝轻轻往前按了一下,收回手来环在自己膝头,歪头看着红铜盘,烛光在他灰蒙的眼睛中留下光影,像是重新焕发了神彩一般。
红铜盘一瞬间,有种他恢复了的错觉,而那眼中真的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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