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鱼韬文的严刑逼供之下,付蓠终于吐字。
鱼韬文眼射寒光,一声冷笑后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随手制止手下:“你出身微寒,饭都吃不起,怎会读得起书!捏造事实,这就是你欺骗本官的后果!快说,是谁指使你的!”
付蓠奄奄一息,身上血痕纵横。
“是,有个人找到我,答应给我一笔钱,说只要我每日在窗前读诗,等待鱼二公子,就给我钱,让我从蕴藉窗中脱身。”
“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是个女子,我不知她长什么样子,每次她都带着头纱来,我只识得她的声音。”
“她指使你杀鱼岂文?”
“没有,就是读诗,然后等鱼二公子来上几天后说不喜他的诗集并闭门不见,等他拿着另一本诗集上的诗来的时候,再开门见他。不管他拿来什么,都说另一本上的诗集好。”
“你说的诗集可是这两本?”
付蓠抬了抬头,看到鱼韬文手中的书点了点头。
“蓝皮的那本是让我每日在窗边背诵的,白皮的那本是叫我要夸赞的。”
鱼韬文问:“这是何意?”
付蓠摇摇头,因为太虚弱了,所以幅度很小,忽又担心看不见,又张嘴说了句“不知道。”
鱼韬文随手翻阅,忽然瞪大了眼睛,这首《咏蒲公草》不是弟妹玄醉芫所作吗?
难不成她说的那女子就是她!
好啊!好你个玄醉芫!
鱼韬文怒急攻心,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咬紧又松开:“她还给你讲过什么?”
付蓠昏沉的脑袋又浮现出最后遇见她的情景。
“你放心,我不会说一个字的。你愿意替我赎身,如此大恩,我难以为报。”
“多谢你,不过,要是你扛不住,就都说了吧。也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你岂不是前功尽弃?难道这也是你设计的一环?”
“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意愿所行,一切就在计划之中。”
付蓠闭了闭眼道:“一月前,有位女子找到我,说只要我按她说的做,就可以带我离开蕴藉窗。”
玄醉芫坐回井边,整个人都轻盈了。
“翠翠,能再和我说说话吗?”
此时的玄醉芫好像一个女鬼,边粹祝心中发毛,没有立即回答。
“我很羡慕你,所行之路变为自身所知,不似我,只能从书中窥见外面的一角,何其可悲。你见多识广,能回答我一个疑问吗?要是……”玄醉芫抬头看向边粹祝,“天地相合,你在中间,该当如何?”
一股悲伤就如夜流般送到边粹祝身边,他往前走了走,问:“你是指,你被迫嫁给鱼岂文这件事吗?”
玄醉芫苦笑一声:“你果然明白。那时我正值大好年华,无数条路在我面前,天赐奇才,我怎可埋没。谁想,踌躇满志之时,头破血流之际。就像是太阳与月亮,升到中天之位,便是落下的开始。
我时常在想,不喜欢一个人也有错?什么都没做,已经是做错了吗?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吗?鱼岂文想要我,所有人帮着他得到我,可我想要自由,却没有人帮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所读之书,所学之道,无一解答。”
边粹祝问:“你和鱼岂文是如何在一起的?”
“我于书院读书,他是父亲邀来的新老师。偶然一见,他说一见钟情,自此之后,我所在之地,必定有他,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为他空出我身边的位置。我的不愿被曲解成矜持,拒绝被歪扭为策略,我宣告无门,走投无路,偏偏所有人都说那是幸福。最终我被绑在这,他取得了我生命的主宰权。”
“幸好,他现在死了。”边粹祝道。
玄醉芫笑,如夜间发光的花,“抱歉,听我说了这么多抱怨,快快歇息吧,晚安。”
凶手难道是玄醉芫。
弟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这是何等的丑事。
长随却道:“这固然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您是县爷,只需稍加引导便可被赞大义灭亲。何等无私,自是更受百姓爱戴。就是往后没了她奥援有灵,那普通百姓知您今日此举,更也不会作乱,便是出了事,您判了决,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鱼韬文被这么一劝,心中已经有所动摇,却仍不放心。
长随福至心灵,接着道:“一会儿捕快亲自去捉,引来百姓围观,您人证物证具在,何愁她不认罪,纵使她再怎么女中诸葛,巧舌如簧,面对这铁证如山,也得就地伏法~”
鱼韬文思来想去,又言拒绝:“不行,弟弟已死,死无对证,众目睽睽,若那女人胡言乱语伤我弟弟名声,百姓替她喊冤,这可不行。”
长随眼轱辘一转,试探着说:“大人家中来了两位贵客,又这么巧,二少爷于此去世……”
鱼韬文看他一眼,长随觉得这话有门,不免放开胆子接着说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们到府中的第二日,二少爷就死了,一定是他们见财起意,联合那蕴藉窗的倌人谋财不行,杀了二少爷。那与付蓠见面的女子定是白翠翠了!”
鱼韬文眉头舒展开,端起茶碗来,信手撇去上面的浮沫:“玄醉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付蓠怎么会认不出来,定是个面生的外乡人。白翠翠既住家中,拿到她的诗文便开始准备谋财,不然她怎会说能助付蓠脱去贱籍!妙,实在是妙!”
长随弯腰,双手向前一拱,极尽谄媚之势:“大人英明。”
月落西天,夜褪其色。
浓重的露珠泛着湿气,好似大地下给天空的一场雨。
玄醉芫来到灵前,亲手将几近燃尽的白烛换下,一声“玄醉芫”在她身后响起,她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站在石路中间。
来人一身淡色衣裳,眉眼间疏离又清冷,恰如今日未尽的露珠般晶莹。
“庖鹤簪?”玄醉芫惊奇,随即想到她是来给教过自己的老师吊唁的,退到一边,作势要跪坐在蒲团上,好待一会儿还礼。
“稍等,我有话跟你说。”这人正是那日在书院中“劝学”的女学生,曾经与玄醉芫是同窗,一起上过鱼岂文的课。
庖鹤簪上前一步,脸含怒色,声音也似斥责:“你可真是个好妻子,半刻也不愿腾出来,要不要给你个牌坊竖在你家门前?”
玄醉芫嗤得一声笑了出来,直起膝盖:“好刻薄的嘴。鹤簪,今日你不会是专程来骂我的吧,我想一年前在书院你已骂够了?”
庖鹤簪冷笑一声:“你不配。”
“我想也是。”玄醉芫低垂了眉眼。
庖鹤簪背着手看着老师的灵位,丝毫没有要祭拜的意思,玄醉芫也转过身来,同她一起看着,说道:“在我心里,始终当你是好朋友,好对手,你比我更正确。贤思自代,嵇康寄绝,言犹在耳,你来见我,真是意外。”
“自来看你退步多少。”
“想是现已远远不及你。”
“只一自反,天下没有不可了之事。”
“唯多他醒,宇中莫得非能成之功。”
庖鹤簪见她即对,将自己一年来所创一一抛出,二人你来我往,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绣口而作,对答如流。
“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庖鹤簪牵起一丝不易察觉地笑,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枚枫叶,拍在玄醉芫胸前,“随手而拾,了作丧礼。”
玄醉芫接住,笑容浅浅,爱惜地抚摸上面的纹路,枫叶已被处理,能长存于世:“多谢。”
庖鹤簪斜看了玄醉芫一眼,瞄到了她脸上浅浅的伤痕,随后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背对着人,低声道:“还回来吗?”
“回不去了。”玄醉芫言语凄婉,又强颜欢笑,“我不和别人说你来过。”
“随你喜欢吧。”庖鹤簪扔下这句话,再不回头地快步离开了鱼府。
快到晌午时分,玄秀才领着一众学生前来吊唁,应当是刚下了上午的课程。
玄醉芫规规矩矩地跪在一边,规矩周到,神情冷漠。期间,有好事的学生偷偷打量,甚至惋惜其带着面纱。
红簪子也在其中,见玄秀才与人说完话,她瞅准时机,就要上前。
“诶,你干什么去。”
眼看着红簪子要追着去,一女生忙拉住她。
“我过去看看,玄醉芫,是不是真的江郎才尽。”
“别去,你有点眼力见吧,这种时候,你要怎么问?”
她今天没带红簪子,可眼睛红红的,也像一对红珠子,扭着身体要甩开被束缚的胳膊:“今天姓庖的是什么态度,叫她来看看老师,她连话也不回!”
“她和玄师姐水火不容,怎会来,明明是你强人所难。”
“你怎么帮她说话!鱼老师也教过她啊,就算再怎么讨厌,鱼老师可没得罪她,玄师姐也算她的师母了吧。”
“你小声些,这可是在鱼老师的灵堂……”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得女学生们噤了声,呆了身,愣愣地看着头歪在一边的玄醉芫,头上乌黑的发丝垂落,左手撑在地上,尚在摇晃的面纱飘落于地。
玄秀才指着跪着的女儿,怒斥道:“我教你读书,难道就是让你顶撞父亲的吗?”
玄醉芫的手猛地缩紧,直视着父亲:“我学读书,难道就是为了给嫁人加码的吗?”
“你这是什么话?”
“心里话。我早该说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不明所以的学生缩成一团,谁也不敢上前,还是玄醉芫的侍女,强扭出笑脸来,借口小姐是悲痛欲绝下口不择言,要扶玄秀才离开,被其一把推开。
玄秀才垂老的肌肉被僵硬地带动,皮笑肉不笑道:“什么心里话,你说明白。”
“鱼岂文步步紧逼,外人跟着起哄,织了个天罗地网来使我答应他。可为什么,你也视而不见,顺水推舟,我不明白,我才是你的女儿啊,为什么帮他呢?”
玄醉芫曾想,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是愤恨的,咄咄逼人的,可话说没两句,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那咬人噬骨的气势顿时化作楚楚可怜的怨气。
她不要人可怜,尤其是这些人的可怜,因为她曾经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可怜他们的愚蠢。
可他们却用愚蠢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网,偏偏网住了自负聪明的她。书院中的众人为她的嫁人而松了一口气,大家心中都明白,一旦她嫁人,就算有天大的灵气也会失去,再也无法显出他们越努力越心酸的事实。
“大家都知道那是火坑,偏齐心协力推我往下跳。跳完了还要叹息,自己没那个好命,又有谁真的想替我!”
此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将众人震得如同焦木,学生们圆瞪着清澈的眼睛看着玄醉芫,而玄秀才自知在言语上讨不了女儿的便宜,又不甘心被她这般指控。
火坑,谁人不成亲,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火坑。当日成亲之时,万人来贺,哪个不是真心祝福,岂有沆瀣一气之心,他替女儿做了这县官之弟,达门之子的主,在她眼中竟是害她!
玄秀才不想它法,扬起手要打醒这个狂妄疯癫的女儿。
却听得几声鼓掌从鱼府大门传来。
只一自反,天下没有不可了之事。出自唐代文学家 韩愈 送李愿归盘谷序,对的是我自己写的,就假装写的很好吧,求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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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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